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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用左手一会儿摸摸老肖,一会儿抓抓老陈,高兴得嘴咧成了瓜瓢。肖道成惊讶于老旦的衰败的样子,想起当年——也就是六七年前那个威风凛凛的老旦,心里一酸,眼泪早就掉了下来,他一哭,老旦和陈岩彬要靠互相对骂才能硬撑住的悲伤再也忍不住了,几人终于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老首长啊……老高,俺还能活着见到你,高兴哪……”
“俺也高兴,这不咱们又见面了么?俺调到河南军区任职了,岩彬被我找来当政治处主任,开车来你这儿才一天不到,以后见你的时候多着呢!”
“是啊老旦,咱们不容易啊,侦察营从朝鲜回来的军官就咱们两个,王皓兄弟,唉……不说了,他为国壮烈,死得其所!”
“不说这个了,老旦……嗐……你看我这记性,老解放同志!今天俺两个可是来找你喝酒的,你这身子骨……还成么?”肖道成关切地问道。
“哪还有个不成的?俺老解放身子残了,这仗打不了了,可俺这酒量还见长哩!他陈岩彬原来就不是俺的对手,今天照样不成!”
“你就吹吧!好在今天还有个大公道人做见证……”
当晚,老旦把他们拉回了板子村,在自家的炕头上宴请这二位亲密的同志。翠儿见男人的老首长亲自登门了,也收拾起想念儿子的焦虑,精精心心地给他们料理酒菜。老旦早知肖道成认识村里的鳖怪,就把他也请了过来。肖道成和鳖怪十几年没见面,也曾经有过一段际会佳话,见了面自然是激动不已。四人杯盏交错直至深夜,酣畅谈心,却仍无醉意。翠儿看着他们,打心底爱惜自己的男人,居然有这么一帮铁心杆子的汉子做朋友,想着想着便怜惜他如今的样子了。陈岩彬见翠儿眼圈泛红泪光映起,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便对老旦说道:
“解放啊,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么?”
“啥话?”
“你当年答应过我,全国解放了,我的女人要由嫂子来帮我解决,今天我来了你们村,这话你可不能不认账,我就要找像嫂子这样的,能一等你就等十三年的好女人!”
“嗯,俺还记得,翠儿,这话俺是说过,你看看咱村有没有好女子,帮俺兄弟说一个?”
“成,这事情俺在妇联小组提出来,村子里的姑娘就稀罕你们解放军,这是俺村妹子的福气哩,包在俺身上啦!”
“哎呀嫂子,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啊,我终于可以有老婆了,中!岩彬先给媒婆嫂子鞠躬了!”
陈岩彬说罢就要跳下炕来鞠躬,被老旦一把拽了回去。
“拉倒吧你!跟你嫂子还客气个啥,赶紧把你的酒喝完了才是正经!”
“解放啊,咱们一会儿去给牺牲的同志们烧烧纸吧?这么多年了,连给他们烧纸都顾不上……”肖道成突然说道。
“今天也不是清明啊……”鳖怪问道。
“啥清明不清明的!今天咱们几个老战友难得凑到一块儿,可有多少同志不能和我们这样喝酒了……今天咱们喝得痛快,也得给他们送点子去,午夜的时候再烧点纸,同志们也能收得到……嗯,翠儿,你去袁白先生那边看看,他的铺子该有不少纸钱的,咱多买点来,把咱家的酒都带上,要祭奠的人不少哩……”
几个老战友乘着酒意,迈着蹒跚的步子,相互搀扶着朝村口的大杨树走去。给阴间的人送钱要在路口送,于是他们就一直往那里去了。虽然还未秋凉,可凌晨的村口依然寒气袭人,让这几个喝得浑身燥热的汉子都扣紧了衣裳。大杨树的枝叶被半夜的瞎风吹得时而狂摆,时而微拂,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除此之外,这村口黑静得就像老旦梦里的阴间了……
几个人在树下站定了。老旦用火柴点起了一堆小火,那火苗小得可怜,一阵风正要扑灭它,陈岩彬一浇上去半瓶汽油,那团小火立刻就腾跃起来了,差点烧到了老旦的眉毛。
“你个球不长眼的!老子已经被汽油弹烧怕了,你还要烧老子么?”
肖道成没有说话,他拿过一把纸钱,凑到火苗上点燃了,那纸钱就在他的手里烧起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这把燃烧的纸钱,仿佛忘了火的灼热,就在翠儿觉得要烧到他的手掌时,肖道成猛然将这把纸钱抛向天空,伴随着一声哭喊:
“同志们收着啊……”
燃烧的纸钱被风瞬间吹散,仿佛是黑暗里爆开的一团烟花,成千上万的火星和火苗随风而去,有的卷向高空,有的拂过大地,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弥漫了四周的天空。还没等它们暗淡下去,老旦和陈岩彬的纸钱也撒了出去,那光芒就灿烂了起来,大杨树周围的旷野都被它们照亮了。
“同志们,老子是你们的好兄弟陈岩彬,来给你们烧纸了……”
“同志们啊……弟兄们啊,老旦给你们送酒来了……送酒来了……老乡!高团长!黄老倌子!杨铁筠兄弟!王立疆兄弟!顾天磊兄弟!陈玉茗兄弟!铜头兄弟!文强兄弟!大薛兄弟!海涛兄弟……王皓兄弟!夏千兄弟!武白升兄弟!北万兄弟……你们都听见了么……俺老旦来给你们送酒来了……”
老旦放声哭号着,把一瓶又一瓶烈酒泼洒在火堆里,那火焰骤然间升腾成一团团巨大的火球,翻卷着飞向漆黑的夜空……
第二十一章 平原乱
朝鲜停战两年后,老旦终于收到了部队发来的通知。通知说谢有根在随部队攻打白头山高地之后在战场失踪,中朝部队多方找寻,一年来没有音讯,板门店第一次交换俘虏中有他的名字,这才知道他被敌人俘虏,却没有看见他回来。部队认定他仍然在敌人的战俘营里。又过了一年,第二次交换俘虏的时候,那名单里已经没有他的名字了。因为有很多志愿军战士都是这个结果,部队也无法调查,就推断谢有根同志已经被强迫转移至美军在台湾的营地。等到1956年,终于推断他已经死亡,兹追认谢有根同志革命烈士称号,记三等功。
当镶着有根年轻照片的镜框挂到墙上时,老旦和翠儿再一次抱头痛哭了,可他们不敢大声地哭出来,因为门外还有很多等着吊唁的村干部和乡亲们。翠儿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玻璃后面儿子的脸,红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血线,她的嘴里不停念叨着他的名字,仿佛她的呼唤可以让儿子从镜框里复活。老旦几经调养的身体,在这些日子里终于又瘦弱了下去,他脆弱的残躯经不起这持久的悲伤。他右侧身体因为没有与左侧相对称的肋骨支撑,脊柱渐渐弯向了右边,左肩高高地耸起来,几乎要挨到佝偻垂下的头颅。他额头上的疤痕因为岁月的沉淀而变得灰褐黯淡了,映衬着他头上一丛丛乱糟糟的白发,显得格外醒目。
老旦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他无法忍受失去儿子的痛苦。就这么推定死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这么认定他死了?竟然全没有一个说法么?自己当年离家十三年,家里也没有接到死亡通知啊。是不是抗美援朝牺牲的人太多,被俘虏的人太多,忙活不过来就草草结论了?他们被抓去了哪里?战争已经结束了,美国人还关着他们干什么?还把他们整到老蒋那边去,啥意思?咱们不是把俘虏的联合国军都还回去了么?怎么他们还留着咱们的战士?他们想干什么?咱们为什么不向他们要?要不回来就这么算了?部队接着打啊,难道那些个活生生的战士们就这样没了下文?
老旦在悲伤和疑虑中沉默着,苍老着,无处询问,无处诉说。政府和军队很快就不再提这件事情了,喇叭中取而代之的是对日渐嚣张的资产阶级右派开始反击的声讨,一直沉默到毛主席号召全国来一次工业发展的大跃进。方圆百里自己最为信任的人——储健书记,终于成了“地、富、反、坏、右”中的“右”而被关进农场,县领导班子经历了大换血。一切都好像在变!全民生产的风很快就刮进了板子村,村委会里面那些沉默寡言的人们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如火如荼地要开展运动了。老旦对这样的时代变化毫无感觉,甚至麻木。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上窜下跳,让他感到无措,不过,自己却也乐得轻闲,他们爱做什么就做吧,反正是党中央的号召。老旦在激情如火的岁月里沉默着,和翠儿默默地看着板子村日新月异的变化。可他们心里最盼望的那个消息,却一点影子都看不见……
板子村村口的大杨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在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雨雪中静静地俯瞰着这个小村子发生的故事。一个一条胳膊的瘸子常常慢悠悠地走过村口,向着远方的地平线望几眼就返身而去。几年的光景里,那个人的腰杆越来越弯,就像它旁边的那棵经不起风的槐树,终于歪得像一张弓了,于是他就用单臂拄起了拐杖。他也经常在树下歇息片刻,每次都会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咳得好像就要呕吐了,这时他又会神奇般地喘过气来,干脆而痛快地吐出一口浓痰,嘴里偶尔还会骂骂咧咧的。
这一天,板子村在漆黑的黎明沸腾起来,上百枝火把映照着几十面红旗,夹裹着几百人浩浩荡荡地从大树下经过,奔向立在耕地里那十几座高炉。他们男女混杂,步伐整齐,口号震天,眼神炯炯,手持各种钢铁物件,铁锅铁铲,铁瓢钢索,乃至驴嘴上的铁嚼子也被穿成了串挑在肩上。那高炉已经被点燃了,在地平线上有如十几座小规模的火山,更像是燃烧的战场,远远地召唤着这亢奋的人流。
“赶英超美!大干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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