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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想寺是以修行为主的寺庙,所以平时总是紧闭寺门。不过方丈僧能寂大师作为古代漆砂砚技艺的传人,也是青柳会的成员之一,他又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所以和我们家还有些来往——逢年过节寺里总会送来些精致的漆盒砚台,而我们家则以通草供花回赠。可是我和冰鳍上学时总能碰见醍醐,他好像是寺里唯一与外界有联系的人。虽然平时也没见过他穿僧袍,不过今天醍醐居然一副格外时髦的旅行打扮,剃得只剩发根的脑袋配上黄色的眼镜,还有花纹奇怪的衬衫,怎么看也不像个出家人。
祖母说和我们年龄相仿的醍醐从今年开始跟随能寂大师学制漆砂砚,代替他师傅来参加这次春游。可是那如同古代武僧一般的剽悍外形却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醍醐与未来的漆砂砚工艺家的身份联系在一起,所以我颇有微词:“现在才开始学,不会太迟了吗?”
这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和冰鳍从小就抱着好玩的心理跟着祖母学做通草花,和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冰鳍相比,没有什么才能的我到今天还没学出个所以然来,这次做的紫阳花差到我自己都不忍心拿出来丢人现眼。不过我无心的话却不知那里得罪了醍醐,当时他竟然傲慢的回答我说:“技艺这种东西是需要天赋的,通草花家的火翼!这次供花里的茶花是你做的吧,能把西王母做成那种样子还真是了不起!我劝你还是乘早放弃比较好,因为你啊,完全没有才能!”
第一次听到这么露骨的讽刺,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呆呆的看着那张轮廓深刻的强悍脸庞,可是坐在我身边的冰鳍却发出了尖锐的冷笑:“真抱歉,那枝茶花是我做的!”对付醍醐的粗暴,冰鳍自然有他的毒舌,“不过我还得告诉你,我做的那个不是西王母,而是唐椿。搞不好……你认为所有的粉红色茶花都是西王母吧!”结果我们和旅行团中最有可能成为朋友的同龄人,就这样闹崩了……
突然敲响的醒木的声音一下子澄清了我因为困倦而逐渐变得混浊的思绪,我慌张的从花梨木桌上抬起头来,发现舞台上已经改换了戏码,“武松打虎”的评书已经开始了。一部分对此不感兴趣的精魅消失了,另一部分又补充进来,理所当然的占据了人类身边的位置,这个旅馆里到底有多少这种东西啊!这时邻桌的醍醐也醒了,他低声咒骂着,恼怒的摸着后脑勺,可能突然惊醒时撞到头了。因为坐姿改变,原本被他遮住的另外两位年轻的成员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这两位成员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总是坐在一起,但却不怎么交谈。听奶奶提起过——有着近乎神经质的纤细轮廓的那个是若藻,而总是挂着满不在乎的洒脱笑容的那个,名叫松风,他们都是香川锦织造术的传人。香川锦从唐代开始就是进贡给宫廷的珍贵织品,据说织造过程非常复杂;而这两位年纪轻轻却都已技法纯熟,是足以独当一面的匠人了,尤其刚从纺织大学毕业的织锦家嫡子若藻,更是深得青柳会的老人家们的重视,养子松风相比而言就逊色一点了。可是祖母却曾经这样说过:“就感受力和表现力而言,两个人都是非常出色的;不过,能在织品里重现唐代繁华的,应该是松风吧……”
然而和才能相比,因为年龄接近而不可避免的被人拿来比较,才真的是很让人烦的事……
精魅的骚动使我再一次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语言世界里武松与老虎的争斗已经停止,可精魅们却表现出异常的慌乱,无声的推挤着夺路而逃。它们拼命避开舞台方向的位置——画院的老先生正站在那里,左手托着个锦缎的小盒:“老夫壮游大江南北……”唉……何必讲得那么麻烦呢:不就是他去西部某座密宗寺庙的时候,得了喇嘛手制的名香,要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分享吗!
难怪那些家伙都要往外逃!活该!就在我暗自发笑的时候,老先生打开了锦盒,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檀香……竟然是檀香系的香料!真是很丢脸,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受不了檀香的味道!
顾不得颜面,我捂着鼻子悄悄站起来向门外走,冰鳍一语不发的起身跟在我身后,看来他也认为这是离席的好机会。一出水榭,就是着这旅馆的后花园了。
这间旅馆是名叫“隐樵庐”的私家花园改建的,规模并不太大,前院的二层小楼是客房,作为花园的后院除了水榭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建筑了。不过这个小花园植物却非常茂盛,可能它的旧主人的爱好特别吧,这里种植的几乎都是在春末夏初开放的花。以前来时不逢着花期,所以觉得这里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可是今年却因为天热得早的关系意外的看见了这庭院最美丽的一面。
到了这个季节,果然都白色的和紫色的花了:前院种植的桐花从墙外探进头来的,恣意伸展缭乱的枝条,连接前后院的满月门边缟绣球的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房,竹篱上水晶花也零零星星的冒出了花穗,木香那缀着象牙白花朵的枝条和藤花纠缠在一起,从小小的花架上垂挂下来,一直披拂到开满深紫色文目菖蒲的小池塘边,从院墙外吹进来的柳絮一分漂满了水面,还有两分迎着淡淡的日光,慵懒的飞舞在半空里。
和一般的庭院相比,适合暮春初夏的庭院总是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呢……这才是和眼前景象相配的风雅感慨吧,可是我却叹了口气支着额头:“虽说满了一百年的东西就会有灵魂,可多到这份上也太没道理了吧!”放眼望去,满院大的小的,成形的不成形的那些家伙们自得其乐的散布着,挂在枝头上,伏在湖石间,几乎所有背阴的地方都被它们占据了。
冰鳍发出了不满的啐舌声,抱着双臂找了块比较“空旷”的湖石坐了下来:“难怪只招徕得到我们这种穷客人,这样怎么做生意嘛!”话虽然说的刻薄,冰鳍还是和我一样比较喜欢呆在这个庭院里,因为这些属于彼岸世界的家伙们都没有恶意,甚至比人类更悠闲知足的享受着满院的花香。
就在我们准备好好感受一下这里的温暖灵气的时候,素有“孩儿脸”之称的春季天空发难了,刚刚还蓝得耀眼的青空不知何时密布起阴云,不像盛夏的暴雨那样会有疾风的预兆,任性的春雨就这样骤然间滴滴嗒嗒的落下来,没有大到需要跑去躲雨,但放着不管的话衣衫很快就会湿透的。我和冰鳍看着远方天空里雨云模糊的边缘,决定去花架下面等到云头走过为止。
雨打在头顶上方枝叶形成的的屏障上,发出极有耐心的绵密声音。可能因为春天太短的关系吧,藤花典雅的紫色显得分外淡薄,依然很柔媚的幽香和木香干燥的馥郁混合在一起,又被细雨调上了池水和泥土的气息,有种复杂而困倦的娇慵。
春雨具有净化的功能,所以那些家伙们也纷纷躲起来了,庭院里渐渐清静起来。看着微雨在池塘水面画出的无数细小涟漪,我不由得微笑起来:“可惜啊……还没到紫阳花开放的时候,在这样的雨里最适合看紫阳花了……”紫阳花开在梅雨时节,别的花会因为缺少阳光而变得没有精神,只有紫阳花会在无尽的雨里展露它高洁而清净的身姿,就好像……
冰鳍皱了皱眉头,并不赞同我的意见:“我呢,是比较喜欢向日葵的!”的确,向日葵可以说是和紫阳花完全相反的存在吧。
“哎呀,我好像听到有人说紫阳花和向日葵什么的啦!”突兀的声音从花架入口处传来,这种没礼貌的语气,好像在找茬似的态度,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人是砂想寺的醍醐!
好像在抖掉身上的雨滴似的,醍醐啪啦啪啦的扇动衣领从花架的那一头转出来,不过他的衣服连一点湿掉的地方也没有。“咦?你刚刚不是还在水榭那边吗?”我对此刻在这里碰见他感到非常意外。
醍醐松开衣领,以毫不掩饰的粗犷态度大笑起来:“你们一出门我就跟着出来啦,什么喇嘛手制的名香,那种东西没什么好希罕的,在庙里每天都闻得到啊!”
看起来这家伙天生粗线条,早已经忘掉在车里和我们的不快了,不过冰鳍的个性却比他别扭多了:“香料这种东西,会因为配方的微小差别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可不认为有了解这种形式上的雕虫小技的必要!”
事情又完全按照那时车厢里的流程进行下去了,就在我对如何劝阻两个人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一阵别样的琵琶声飘过了池塘,和着雨声一起传到了我的耳中。仿佛呼应着丝竹与天籁,曼妙的人声不紧不慢的跟了上来,用一种比汉语更加短促干脆的异国语言,唱着意外的缠绵悱恻的曲调。
冰鳍和醍醐这时也停止了无谓的争吵,静静的听着水榭里传来的歌声。那是弹了一手好琵琶的高丽奶奶,她是去年过世的香川城最有名的玉雕师傅的未亡人。据说祖上有朝鲜血统,所以琵琶奶奶会唱许多异国古歌。和以前听过的那些爽朗而率真的高丽歌曲不同,即使语言不通也可以感受到这一首歌是非常悲伤的曲子。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说着如此缱绻的诗句,醍醐低沉而略带狂野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我和冰鳍忍不住抬起头惊讶的看着他。醍醐的态度变得那么柔和:“这首新罗古歌,是花郎得乌谷写给他死去的同伴,新罗的开国元勋花郎竹旨郎的。”
原来这是被独自留下来的人献给往生者的歌啊,即使知道自己的歌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传达到那个人耳中,琵琶奶奶也和一千三百多年前那位寂寞的歌人一起,执著的唱起这无法送给任何人的哀歌……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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