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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雾像被投入石子的浊水一样摇荡起来,一波一波的涟漪里,渐渐浮现出暧昧不明的形体。我惊恐的抬眼四顾——那是不计其数的苍白人影,和曾在门前呼唤“少翁、少千”的那群暗影并无二致,只不过更加众多,更加清晰。他们目不斜视,如果那空洞的眼睛还能注视什么的话,只是凝注着某个方向,麻木而执著地前行……
冰鳍向不知所措的我再次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缓缓指向前方,随着那抛散光粒的指尖看去,远远的,一片氤氲的十字形光晕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出来,如同云间之月溶开阴沉的夜空。
——这一瞬间,我以为看见了巨大的光之墓标。那些苍白的死灵,像是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那甘美妖异的芳香里,涌向这通往彼岸的大门……
然而十字形周围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丛丛高大树木端立成雍容通透的泥金屏风,那是在严寒里绿叶褪尽的桐树,原本伶仃可怜的枯枝以前所未有绮丽的姿态伸展着,仿佛浓紫的花也好,苍碧的叶也好,都成了不必要的赘饰。比花更华丽繁复的枝条的簇拥下,壮观的金色十字庄严横陈开来,从容延伸,尽处渐渐融入夜色里,如同映在深黯湖中的辉煌倒影,让人觉得似乎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它蜃气楼般漂浮在辽远天际的本体——这天之街衢的幻影,正是桐坊大街的十字路口!
傍晚置身于那突然涌出的人潮中时我们就应该发觉的——桐坊十字街口重迭着通往常世之国的道路,此岸和彼岸的界限,被浓雾模糊……
苍白人流像飞蛾扑火一样不断前涌,但那高洁的幻之街排拒着想要接近的死灵,无数暗影像泡沫一样消失在金色光晕的边缘。明知也许是徒劳,我还是赶在冰鳍的灵体前面靠近十字街口,轻触那薄膜般的奇妙光晕,光波像被风吹动的帐幔一样微微鼓荡,留在我指尖的却只有残照般淡薄的温暖。
这一刻,吱吱呀呀的自行车声从空无一物的十字路对面响起,虚幻的街市中央,突然出现一辆单车的轮廓,穿过街心的瞬间,骑车人制服纽扣的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啊!这个是……”身边的冰鳍也惊讶的脱口而出——出现在视野里的,那正是我们曾在斑马线边遇见的穿校服的骑车少年!
停在光之界限边缘,骑车少年朝我们露出了谦逊而坦率的微笑:“我的奶奶,承蒙你们照顾了……”
“你的奶奶……”我迷惑的重复着,突然间恍然大悟,“曾婆婆的孙子……是你!”
“火翼……你在说什么啊!”冰鳍似乎还没有弄清状况。
“冰鳍你忘了吗?是放学时在十字路口碰见的那个男生嘛,穿我们学校制服的,骑车想要闯红灯的那个!”我连忙解释。
“奶奶已经答应了器官移植的事情。”少年爽朗的声音没有任何杂质,“虽然还是很伤心,不过她最后还是想通了,比起返魂香,还是用那种方法让我继续‘活’下去比较好!所以这个……已经不需要了。”
少年将手伸入怀中,灿烂的光束箭一样疾射出他襟口。这一瞬间,十字街的光芒煊赫地波动起来,随着近处的死灵无声无息地消亡,苍白的人流发出惊恐的嘈杂潮水般的后退,我连忙去遮挡冰鳍,但是那金色疾光不断荡涤着他的灵体,像正午的阳光透过波光粼粼的深潭。一时弄不清状况,我疑惑的回过头,只见少年递来一个银光闪烁的圆形物体,薄冰似的穹隆覆盖下,象牙灰似的粉末形成不可遏抑的汹涌湍流,那……不是琢磨的下雪玩具吗!
“谢谢你们……当时想拉住我……”伸手去接那下雪玩具的我,听见了渐行渐远一样的语声……
如同水雾蒸腾,骑车少年的身影瞬间崩散;紧接着,残烟般的碎片被急速吸入那覆盖雪粉的剔透穹隆!失去依托的下雪玩具错过我指尖滚向地面,但温暖的重量却随即朝手腕压来,我下意识的一把扶住,却发现倒入我怀中的是紧闭双眼的冰鳍!
看着大惊失色的我,冰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刚刚你看见的是骑车的那个男孩子吗?可从一开始,我看见的就是自己的样子……”
在傍晚的十字路口,那少年就已经属于彼岸了吗?为什么当时他没有走过那异界的通路,又为什么要拼尽最后的力量凭依在冰鳍躯壳里,将这下雪玩具送到我们面前?
准备取回自己的身体,冰鳍的灵体波动着温润的荧光飘过来,可那无主的身体却突然闪出盾一样光晕,像被无形丝线操纵的傀儡一样滑出我臂弯,以不自然的姿势起身,歪斜地撞向桐坊十字路口。随着那躯壳的移动,刹那间响起无数贪婪的声音:“是身体,空的身体!”原本远远退开的死灵带着同样的回响,从夜雾里投来窥探的眼神,觊觎着那不受控制的躯壳,只等那光盾消散,便会如蝗群般纷至沓来,鸠占鹊巢……
我慌忙转身一把拽住机械地走向街口的躯壳,被光盾迫退的冰鳍却向着十字街的方向,发出惊讶的低呼。越过那以僵硬动作挣扎的肩膀,只见琢磨的下雪玩具闪闪烁烁地漂浮起来,悬停在半空;闲寂的银光幽微映出支撑着它的一只手的轮廓——然后就是那笑起来微微下垂的眼角,那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眼神……
“滚开!”低斥的声音明明还是那么从容自得,却足震慑那不计其数的贪婪死灵,随着暴涨的光芒,以“下雪玩具”为中心展开了摧枯拉朽的无形折扇,苍白的人潮退缩着、消散着、发出混乱的咒骂:“少翁,你等着瞧!”“可恶的少千……”“少君……”
不计其数的称呼……少翁、少千,这是我曾听过的,还有那些没听过的、无法听清的名字,再加上“市南琢磨”——我究竟该如何称呼面前的存在……
“少翁,少千……原来那时他们叫的是你!”在刺耳喧嚷里,冰鳍痛切直陈自己的愤怒。
并不搭理叫嚣的死灵,琢磨慢条斯理的转向我们:“少翁……应该是我朝见汉武帝用的名字吧,为楚王召唤亡女时,好像是叫过少千的……总之记不清啦!不过你们应该很清楚——真正的‘名字’是不可以告诉别人的,不是吗……”诉说着匪夷所思的话语,他轻扬手中的下雪玩具,冰鳍的躯壳立刻以难以想象的力量执拗前行,几乎将我拖倒。
“不要白费力气了,火翼!我手上可有控制这身体的东西!”琢磨苦笑着转向我,“其实一开始,我是想要你的头发的——因为变成小姑娘的话,应该会比较适合吧……”
一瞬间,我悟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头发和指甲可以化成强大的咒术,一个月前琢磨让我留长发的戏言中,竟潜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
为什么即使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能用那混杂了纯真与沧桑的诚挚表情,那么自然的面对我们呢?琢磨懒洋洋的勾勾手指,被控制的躯壳猛然挣脱,像穿过平静水面一样没进那寂光中的街衢。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冰鳍的灵体一言不发地追着躯壳冲向十字街,却被绚丽翻卷着的光流骤然弹开。再也压抑不住怒火的他大喊起来:“你究竟想干什么!市南琢磨!”
伴着潇散的微笑,琢磨垂下头颅:“干什么呢?你们也闻到了吧——连灵体也贪恋它的甘美聚集而来的……那种香气……”
那种香气,渗入浓雾坚硬的机体里……常山花和石榴,甜蜜而腐败的芬芳……
“我并没有骗你们,它真的是古董……”在烂熟的熏风里,琢磨举起下雪玩具,“听说过吗?上古之人定下盟约时总会宰杀一些神兽,将血盛在容器里埋入地下,作为信物表示永不毁约。可世间没有什么约定会被坚守,一些被背弃的信物就会变成最残酷的符咒,从地底发出醉人的馨香,永不餍足地呼唤无穷无尽的灵魂……”
饶有兴致的玩味着冰鳍的愤怒和我的惊慌,琢磨一手扶住逐渐瘫软的躯壳:“有一天,某人听见了它从地底发出的呐喊,和朋友一起找到了这件东西。这个人想毁掉这不祥之物,可他的朋友却发现只要好好地运用,这可怕的咒具不仅可以使生魂永驻,甚至还能召唤回徘徊的幽魂……”
“难道说是……返魂香!”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冰鳍却低垂单薄的眼睑,向琢磨投去冷冽的目光:“市南琢磨,你究竟是什么人!”
“返魂香?也可以那么说啦,至于我……好久没听见那种称呼,我都忘了……”琢磨像鉴赏古董一样审视冰鳍的躯壳,漫不经心地回忆着,“是什么呢……对了,‘术士’!天下未知的事情是那么多,其中最奇妙的要算生命了:为什么不能长生不老呢?为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呢?——就是出于对这些不可解事物的热望,我成了术士,可以说,最成功的术士……”
冰鳍凛然直视琢磨得意的表情:“你活得还不够久吗!又要我的身体干什么?”
“本来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凑合用那骑车孩子的身体,不过……”随着冰鳍发出恼怒的咋舌声,琢磨用擦拭珍贵瓷器的手法轻拂那躯壳的面颊,“还是这个比较好——更完整、更清净、更容易凭依……”
“那孩子他怎样啦?”记挂被吸入像下雪玩具一样的咒具里的少年,我战战兢兢的发文。
琢磨朝我悠然地眯起眼睛:“我还以为那孩子的灵魂离开了呢,没想到你们竟然在十字路口留住了他!害得我一个不小心让他偷走这么要紧的咒具,差点还送到你们的手上!”说着他瞅了一眼冰鳍的躯体,不紧不慢地叹了口气,“唉……躯壳是必不可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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