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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所有人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大将作脸上那块招牌红瘢不知什么时候竟消失了,不过此刻他的眼角,还是一片通红。
顾不上又惊又喜的众人,因为直到此刻我才真正能看清白影之女——她哪是什么妖怪,根本就是一个普通的女性幽灵。此刻云层间筛落下来的微光像一道道金箭穿透了她清秀的眉眼,这半透明的死灵,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开,去往彼岸的边缘……
原本义愤填膺的醍醐失去了暴烈的气势,呆呆的看着这灵体飘过来,微笑着停在了他雕刻的那堆十字花簇前。眷恋的轻抚着纹饰,那幽灵抬起头翕动着淡色的嘴唇,似乎在倾诉着什么;那属于彼岸世界的声音虽然无法传入我耳中,却让一直神色淡定的冰鳍瞬间变了表情。倾听着幽灵的话语,他缓缓合上眼睛,唇边泛起温暖的笑意:“原来是这样……辛苦你了。”
这句话是那么轻柔,轻柔到被早春的疾风一下子吹散了……
清澈的南风回旋着吹开厚积的云层,夕照从云缝间垂落金色光柱,笼罩着那静默的幽灵,她的长发柔曼地扬起,身体瞬间辉映出通透的荧光。可能是最后的时刻到了吧,这灵体抚摸着花纹朝我们绽开了澄明的微笑,还没等到回应,她已经在瞬间涌出的光芒里,散作了晶莹的飞花——那娇嫩的四角形花瓣带着柑橘般的清香,迎向夕阳的光带飘扬而起,渐渐消失在黄昏绮丽的天空中……
“她说了什么啊!”我和醍醐不约而同的围住冰鳍追问着,他却将表情藏在额发的阴影里,轻触着幽灵抚摸过的那片花纹:“看见这花,就满足了——她是这么说的……”
“十字架吗?”我疑惑的凝视着那挨挨挤挤的纹饰,醍醐摇了摇头:“那不是十字架,是沉丁花。”
沉丁花……是沉丁花!十字形的花团锦簇,冠冕一样的深绿叶片,清爽而悠远的芬芳……
那白影的幽灵,就是化作这样的花朵消失在青空里;迟蓝大将作也近乎任性的执著于这个素材——夕光寺的禅庭也好,砂想寺的柱饰也好,都盛开这春寒料峭时的花朵——那代表“不灭”的沉丁花……
“别扯什么花了!那个死灵她究竟是什么来头啊?”听到醍醐急不可待的催促,冰鳍微微眯起眼睛:“她说:在我的灵前发誓永远不变心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在我活着的时候说呢?”
说到这里,他瞥了我和醍醐一眼,露出微妙的表情:“她还说:让这个古板又害羞的家伙讲出心里话,实在不容易呢——真是用尽了办法!不过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虽然有一点点嫉妒。”
“难道她是……”我和醍醐异口同声地喊起来。
冰鳍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就是迟蓝大将作最重要的家人。”
“我原以为迟蓝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二十年前年妻子病危的时候他都呆在工地上,人死了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流。没想到他为了这个一直自责到现在。”木工头粗声大气的抱怨着晃到我们身边,看样子其实是在为朋友高兴吧,不过他嘴里还不承认,“在寺庙里谈情说爱的,成什么样子!”
醍醐则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再次拿起凿子:“这有什么,无情无佛性嘛!”
“咦,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冰鳍不屑地斜睨着这信口开河的冒牌和尚。不过比起什么佛性的问题,有件事更让我放心不下——这二十年前就已经在主持工程,并且结了婚;二十年后又获得年轻美女的芳心,目测年龄绝对不超过三十岁的迟蓝大将作,真的是人类吗!
蝉守
“大家都是亲戚,别那么见外嘛!咱们两房住得那么近,本该早点过去拜访的,今天那孩子能来我欢迎还来不及呢,快别说客气话……”祖母寒暄着放下听筒,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工作中的祖母不仅亲自出来接电话,而且居然没煲电话粥,这倒真让我忍不住想看看电话那头素未谋面的亲戚究竟是什么人物了。
每到五月初,祖母就处于戒电话的状态。因为季节更替的关系,好多寺院都得撤换供花,还有些人家要端午的用度,于是连黄金周放假的我和堂弟冰鳍都会被抓差帮忙,更别说身为通草花师匠的祖母本人了,因为她老人家只要拿起听筒就一定会东拉西扯没完没了,所以自己定下了工作时绝不接电话的硬规矩。可今天对方开口就说是住在讲经墩的亲戚,有要紧事和祖母商量,充当接线生的我不敢怠慢连忙去传话;祖母一听“讲经墩”几个字脸色都变了,立刻跟着我去前厢接听,没想到对方郑重其事地打电话过来,竟是说小孩子串门的事情。
“火翼,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去迎迎那家的孩子吧!”祖母望望门口,轻描淡写地说出打击我的话。什么嘛!就算我不如冰鳍手巧,好歹也在负责生火熬胶这么重要的工作啊!
我不好直接反驳祖母,只得敲边鼓抱怨起来:“讲经墩跟我们观花巷隔得又不远,沿着问道河走走就到了,大人就不能送一下吗?竟让小孩子一个人过来!”
“那家孩子可不小了,也该和你们差不多大吧。”这么大了还要接送?我正要抗议,没想到接下来的事实更出乎人意料,“这孩子和家里人处得不好,要来我们家住住散散心,早晨就出发了,那家奶奶不放心,打电话来确定有没有到。”
“住下来?”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我们两家之前根本就没有什么来往吧?冒冒失失就提出来住,奶奶你居然也答应了?”
一听这话奶奶立刻虎起了脸:“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那可是你爷爷那边的亲戚!各房都不怎么和这家走动,我也犯不着出头做好人;可你爷爷生前一再关照过我说,这家千万得罪不得!不来找你别去招惹他们,可如果那家先开口就绝对不能假客气——好事就桩桩件件都应下来,坏话就字字句句都顶回去。”
原来是祖父那边的亲戚……我一腔怨气顿时烟硝云散了。很多年前就已过世的祖父“讷言”素有怪人之称,行事总让人捉摸不透。不说别的,单从教养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的方式上就可见一斑——我们两个不仅从小服饰发型都的一模一样,还取了“火翼”和“冰鳍”这样莫名其妙的乳名。不过这也不能全怪祖父啦,有一半还得反躬自问,谁让我们是怪人的子孙呢?各房亲戚比起祖父来可一点也不逊色,跟这些怪人作气是作不过来的。我只得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那收留这家的孩子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我怎么知道!人家那么客气总不好顶回去吧!”祖母理直气壮的敲敲我的脑袋,“浪费了我五分钟啊!你要怎么赔!”
我只问了一句,明明是你自己说个没完的!我心里嘀咕着,但违抗祖母大人的后果有多恐怖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再怎么不服气也还是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去接人。
怀着满肚子的不情愿,我穿过天井,没精打采地拉开黑漆大门正闷头朝外走,猛地眼前一花,眼看要和迎面而来的一团人影撞上了。在我开门时,这人怕是刚好要推门进来,两下都急匆匆的,我料想这一撞肯定不轻。没想到对方反应还真是敏捷,一侧身便闪开了,害得我连连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定下来。
“打扰了!”看见我的狼狈相,这冒失的访客拼命忍住笑招呼着。他看起来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满身染着初夏的绿意,就这样随意地静立在清爽的青石窄巷间,背后似乎还拖着个黑沉沉的行李箱。
“怎么这么倒霉!”我涨红脸暗暗咒骂着,却还得做出客气的样子:“请问是不是讲经墩来的……”
“是啊!好久没走动,路都有些生疏了!”讲经墩家的问题少年明朗地应道,拖着箱子慢悠悠地晃过来,即使负重那动作还是轻飘飘的,看起来与午间凉爽而略带倦意的氛围非常契合;这一刻仿佛连风也佻达起来,像要发出玻璃般的脆响一样,不住戏弄着他明亮的褐色发丝。未来几天要和这家伙同住一个屋檐下吗?虽然是跟家里人处不好的刺儿头,但他长得还真不错呢!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偷偷瞄了少年一眼,没想到这家伙感觉异常敏锐,立刻朝我投来一个“有什么事吗”的眼神。我连忙转回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努力寻找话题:“不是……不是说你一早就出门了吗?怎么到现在才来呢?”
问题少年指了指巷子那头:“那家卖的东西很了不得呢,不知不觉就看了很久。”
一听这话我就泄了气——看都不用看,巷口槐树的绿荫中挂着串鲤鱼招子,那是卖金鱼龙鱼的老字号嘛!居然在那里呆看了一上午,这美少年的兴趣还真是老气!八成还会存上一年的零花钱来买鸣虫吧!虽然心里不以为然,我却还得违心地赞美道:“真是风雅的爱好……”
“哪里呀!”少年搔搔蓬松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每次都会被老板赶出来呢!”
那一定是你的眼神太穷吼了……我在心里讽刺了一句,龙鱼行的老爷爷最和善了,决不会没缘由就对客人不礼貌的。
“喂!你还让不让我进去啊!”见我一个劲扯闲话,少年皱起了形状姣好的眉头。我这才想起还站在门口,连忙把他让进家中。可能因为行李箱太重的关系吧,少年走得慢吞吞的;本来这倒无所谓,可堂屋里的电话铃偏偏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那玎玲玲的刺耳声音要多蛮横有多蛮横,就像晚去一秒就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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