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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读到一半的时候,没有人能像读有些作品那样,预知主要人物的命运归宿。好像有种不可见的“道”主宰着一切,又好像高踞云端的上苍默默注视着人群,每个人都洛守着自己的性格逻辑行动,每个人都被自身的利欲情欲驱遣,他们争夺着,抵消着,交错着,平衡着不断地走错房间,最终谁也难以完全达到预想的目标,谁也跳不出辩证法的掌心,大家仿佛都成了命运的玩物、天道的工具,共同服从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大的必然。这可真是令人惊讶的真实,它既不同于非理性的、不可知的历史神秘主义,也不同于把人当作“历史本质”的理念显现符号的先验决定论。
在阅读《白鹿原》的整个过程中,我强烈地感到原先的陈忠实不见了,一个陌生的大智若愚的陈忠实站到了面前。他在什么时候悟了“道”,得了“理”,暗暗参透了物换星移、鱼龙变化的奥秘?在陕西浦桥镇闭门谢客,著书五载的陈忠实只是朴素地说:“当我第一次系统审视近一个世纪以来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时,又促进了起初的那种思索,进一步深化而且渐入理想境界,甚至连‘反右’、‘文革’都不觉得是某一个人的偶然判断的失误或是失误的举措了。所以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这个民族从衰败走向复兴复壮过程中的必然。这是一个生活演变的过程,也是历史演进的过程。”同样的话,别人也说得出,但理性的感知与饱和着生活血肉的感悟是大不一样的。对于创作出《白鹿原》整体意象的陈忠实来说,这是了不起的觉醒和发现。陈忠实的全部努力,就在于揭去夜盖在历史生活上的层层观念障蔽,回到事物本身去,揭示存在于本体中的那个隐蔽的“必然”。
由于廓清了某些观念的迷雾,浮现出生活的本相,尽管《白鹿原》的取材、年代、事件已被许多人写过,《白鹿原》依然呈现出全新的面貌,给人以刮垢磨光后的惊喜,惊喜于那么多本在的人物、心理、文化形态何以到了今天才被发掘出来。
《白鹿原》是一个整体性的世界,自足的世界,饱满丰富的世界,更是一个观照我们民族灵魂的世界。说它是民族灵魂的一面镜子并不过分。对一部长篇小说而言,它是否具有全景性、史诗性,并不在于它展现的外在场景有多大,时间跨度有多长,牵涉的头绪有多广,主要还在于它本身是否一个浓缩了的庞大生命,是否隐括了生活的内在节奏,它的血脉、筋络、骨骼以至整个肌体,是否具有一种强力和辐射力。《白鹿原》正是以这种凝重、浑厚的风范跻身于我国当代杰出的长篇小说的行列。
二
若仅就聚拢生活的手段、概括生活的基本方式而言,《白鹿原》并无多少标新立异之处,它不可能逃出许多经典的现实主义作品已经提供的范式。白鹿原是一片地域,黄土高原上一块聚族而居的坡源,散落着几个村庄。最大的白鹿村由白、鹿两姓组成,形成一个大宗族,一个典型的基层文化单元,一个血缘共同体组成的初级社会群体,“它具有初级性和稳定性,外延可以很方便地伸向广大社会,内涵可以是广大社会的缩影”。于是,《白鹿原》采用了“通过一个初级社会群体来映现整个社会”的方法。事实上,《红楼梦》、《静静的顿河》、《喧哗与骚动》、《百年孤独》从大的结构框架来说,莫不如此。我国当代长篇小说中,《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创业史》、《艳阳天》、《芙蓉镇》、《古船》等,也概莫能外。
然而,方式终究只是方式,问题在于你究竟翻新了什么,注人了什么,有多少独特的、重要的发现,概括了多少新的社会历史内容和民族文化底蕴。我们不妨拿《白鹿原》与《艳阳天》略作比较——两作的时代背景和主旨不同,但也不是绝对不可比。两作相比,真有恍若隔世之感。按说,白鹿村与《艳阳天》里的东山坞,同是北方农村,同属一个文化源流,不是没有一脉相承之处的。可是,东山坞的一切生活形态,一切人物及其心理,都用阶级斗争的漏斗分解过了,尽管浩然在当时允许的范畴内还是表现了难得的才情,全书也不乏细节的生动与丰富和某些人物的活脱的生命,但观念化毕竟排挤和钳制着生活化,肖长春们,焦淑红们,马之悦们,马老四们的一言一动,一怒一笑,无不与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挂钩,只有在“斗争”的间隙,才流礴出少许自然的世俗感情和人间气,与《白鹿原》的写法相比,它不知遗漏了多少文化愈蕴和精神空间啊。对于中国农民性格和灵魂的探索,以及养育他们的文化土壤和精神血缘的挖掘,它都淡化掉了,因而它只能是一部缺乏深厚的文化根基的作品。《白鹿原》写了“最后一个地主”白嘉轩,这个人与传统文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他本身就是传统文化的象征;《艳阳天》倒也写了个地主马小辫,这个人除了念念不忘破坏和变天,他那“心不死”的“心”里就没有更多的东西可言了。诚然,地主也是多种多样的,但他属观念的工具还是鲜活的生命,有无丰厚的文化内涵,还是不难判别的。
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艳阳天》对于它的时代而言不失为比较优秀的长篇,但它的构筑太多“左”4的阶级斗争观念的廊柱,它在无情的时间的冲刷下东倒西歪也就不足为怪了。
同样,《白鹿原》与《芙蓉镇》也不是不可以略加比较。这两部作品的时代和主题不同,但概括方式近似,都是透过“小社会”旋转变化来隐括大社会、大时代的变迁。《芙蓉镇》也在对历史进行深切反思,那反思集中在拨开“阶级斗争扩大化”(此系当时的提法)所布下的迷阵,寻踪辨迹,力求还历史和人物以本来面目。它的最大功绩在于恢复和坚持了“写真实”这一现实主义的要义,因而它对极“左”路线破坏下的中国农村现实的揭示是深刻的,它对“二中全会”的路线和政策的拥护也是由衷而热烈的,加以作者奇妙地把湖南山镇的风土人情与政治斗争的狂波巨澜揉合起来,使作品焕发出久违了的艺术魅力。可是,冷静一想,作者的眼光终究局限在一个短时期内,他虽然扬弃了“左”的“阶级斗争理论”,但没有也不可能摆脱狭隘的政治本位视角。这当然是当时的思想解放的程度和风气所局限,但它不可能不影响作品去发掘更深邃更广大的真实,尤其是影响了作品的文化意蕴的深度。
那么《白鹿原》呢?如果说《芙蓉镇》的写法是对《艳阳天》的写法的一次否定(哲学意义上的)和反拨,表现了现实主义发展的某些征兆的话,那么《白鹿原》又是对《芙蓉镇》的写法的一种提升和深化,同样传递着现实主义在当今中国文学中推进的最新信息。就在《芙蓉镇》发表后不久,我国思想界兴起了研究文化的热潮,文学界也掀起了一股“寻根热”,无论其创作实绩如何,这一思潮乃是思想解放运动的继续,它扩大了人们的眼界,把“文化”这一尘封多年的、更为广大的视角引人了思想界,大大扩充了人们审度生活的眼光和认识世界的图式,打破了固守着单一的政治视角的狭局。人们意识到,看取生活的眼光总会受到媒介和角度的制约,认识活动终究还是主观世界的活动,怎样使这个主观世界更接近事物的本质,就需要多种视角的互补和矫正,这才有可能趋向本体的最大真实。这并没有取消政治视角、经济视角的意思,而是还须动用文化参照的眼光,学会把事物放到长时期中追本溯源、寻根究底的本领。《白鹿原》并没有回避本世纪上半叶一系列重大的政治事件,如辛亥革命、国共合作、大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等都直接或间接地涉及到了,当然它的焦点始终聚结在白鹿原上的宗法制和礼俗化的农村。但是,在这里,无论是大革命的“风搅雪”,大饥荒大瘟疫的灾祸,国共两党的分与合,还是家族间的明争暗斗,维护礼教的决心,天理与人欲的对抗,以至每一次新生与死亡,包括许许多多人的死,都浸染着浓重的文化意味,都与中华文化的深刻渊源有关,都会勾起我们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深长思考。这也许就是《白鹿原》与《芙蓉镇》在把握生活、反思历史上的最明显的不同。《白鹿原》无疑具有更大的文化性、超越性、史诗性。虽然都在观照一个村庄,从《艳阳天》到《芙蓉镇》再到《白鹿原》,作家们的眼光发生了怎样深刻的历史性变化啊。
为了使《白鹿原》达到足够的心理深度和文化深度,作者切入历史生活的角度和倚重点也很值得注意。作者在卷首引用了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不管巴尔扎克说这话的本意是什么,也不管它有无奥义,由式句话再证之以作品,可看出陈忠实独特的追求。
秘史之“秘”,当指无形而隐藏很深的东西,那当然莫过于内心,因而秘史首先含有心灵史、灵魂史、精神生活史的意思。《白鹿原》的叙述风格确乎具有很强的心理动作性;它的笔墨也确乎不在外部情节的紧张而在内在精神的紧张。更重要的是对“民族秘史”的理解,那自然是相对于历史而言的。民族历史通常是指政治史、军事史、经济史和一般意义的文化史,那么陈忠实所理解的“民族秘史”是什么呢?简而言之,家族秘史。家族制度在我国根深蒂固,有如国家的基础,故有“家国一体”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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