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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在写家族,也就深入到了宗法社会的细胞。但作者又不是一般地写家族秘史,他的写法带有浓重的“家谱性质”,也就是说,他要力求揭示宗法农民文化最原始、最逼真的形态。在作者看来,白鹿原所在的关中地区乃多代封建王朝的基地,具有深潜的文化土层,而生成于这个土层的白、鹿两族的历史也就典型地积淀着我们民族的文化秘密。我们不会忘记,《白鹿原》以怎样精细曲折的笔墨描写了“天然尊长”借乡约、族规、续家谱来施展文化威力,甚至不吝篇幅把族规的原文都存留下来。《白鹿原》固然是个宏大的建筑,但究其根本,它的基石乃是对中国农村家族史的研究;它是枝叶萦盛的大树,那根系扎在宗法文化的深土层中。所以,与其说它是“通过一个初级杜会群体来映现整个社会”,不如进一步说,它是通过家族史来展现民族灵魂史。
写宗族制度、宗法文化自然并非《白鹿原》的新发现,鲁迅先生开创的新文学运动早就省察及此,洞若观火;冥顽不灵的赵太爷、鲁四老爷之流也早在一些中短篇小说里露面,这些代表人物的可僧面目我们决不陌生。在现代文学的发展中,矛头直指宗族罪恶的也不在少数。可是,我们纤细检点一番后发现,正面剖视农村家族内部结构的作品并不多,家族尊长的面目也多少有点凝昆化、模式化了,更多的作品把重点放到冲出家族牢狱的新生代身上,家族本身的文化形态和历史图迁反倒被遗落了。《白鹿原》恰恰是把白、鹿两族的生存状态作为宗法文化的完整模型置放在风可纵横的历史进程中,进行正面的、系统的、深刻的综合审视。作者的视线有时也随白、鹿两家的子孙活动,转向城市、根据地或抗日前线,但那视点始终又回落到家族的历史文化变迁上。而且最立要的是,作者的审视是站在今天思想文化高度的重新审视,那诸多的新发现,那宗法文化的余晖用临近终结,就不是过去的文学可以包括的。
三
《白鹿原》的思想意蕴要用最简括的话来说,就是正面观照中华文化精神和这种文化培养的声格,进而探究民族的文化命运和历史命运。倘与另一部政治文化色彩浓厚的长篇《古船》相比可以说:《古船》写的是人道,《白鹿原》写的是人格。
《白鹿原》的作者对于浸透了文化精神的人格极为痴迷、极为关注,他虽也渲染社会的变动但真正的目的是穿越社会,深人腾理,紧紧抓住富于文化意蕴的人格,洞观民族心理的秘密。在他看来,一个富有文化价值的人格,犹如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民族文化的库藏。支配中国社会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它的人伦精神、思维方式、生活观念以至伦理型文化的特征,均可通过人格的结构反映出来。《白鹿原》有多少充满魅力的人格啊,白嘉轩、朱先生、鹿子霖、黑娃、白孝文、田小娥、鹿兆海、鹿三……哪一个不是陌生而复杂!其中白鹿村族长白嘉轩尤被作为中华文化的正统人格代表凸现于作品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面对白嘉轩,我们会感到这个人物来到世间,他本身就是一部浓缩了的民族精神进化史,他的身上凝聚着传统文化的负荷,他在村社的民间性活动,相当完整地保留了宗法农民文化的全部要义,他的顽健的存在本身,即无可置疑地证明封建社会得以维系两千多年的秘密就在于有他这样的栋梁和柱石们支撑着,不绝如缕。作为活人,他有血有肉;作为文化精神的代表,他简直近乎人格神。
白嘉轩是作者的一个重大发现。现当代文学史上,虽不能说没有原型,但的确没有人用如此的完整形态,如此细密的笔触,如此的评价眼光描写过他。在经济上,他当过地主,尽管因解放前三年鹿三已死他未再雇长工,恰好“漏了网”,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不具备地主阶级的思想意识。作者写他,不是纠缠在常见的阶级斗争眼光下的善善恶恶,也不是按着常见的反向形象的模式来处理,而是超越了简单化的批判层面,从文化的根因上来写。对于他的狡猫[黠],迷信风水,视土地如命,作者倒也没有放过。小说开始不久,他就精心策划了一场买地戏,内心欲火中烧,外表上显出可怜和无奈,可谓深谙人心之道,目的则在把鹿家的风水宝地弄到手,保佑白家福运绵长。这不是典型的地主阶级的思维吗?但这些不是白嘉轩的重心所在,由于他终生不脱离劳动,生活方式与自耕农并无不同,他表达的实际是农民的思想情绪,这个深沉的精灵似的人物远不是一般的地主可以望其项背。其实在静歌的、较为封闭的农村,至今我们仍能嗅到白嘉轩的灵魂的残余气息,这种封建精英人物长久地活在我们民族的精神生活中,陈忠实终于捕捉到了他。
白嘉轩一出场,就以他的“六娶六亡”以致不得不娶第七房女人的传奇经历先声夺人。小说劈头第一句话便是:“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有人发现这一段有声有色的描写与后面的情节关系不大,就认为不过是有趣的楔子或哗众的手段罢了,或认为无非是写其传宗接代的生活目标而已,其实不然。这里既有生殖崇拜的影子,又在渲染这位人格神强大的雄性的能力,暗喻他的出现如何不同凡响。作者写这位白鹿原的族长,有意疏离其社会性,强化其文化性。白嘉轩对政治有种天然的疏远,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内省、自励、慎独、仁爱上去,监视着每一个可能破坏道德秩序和礼俗规范的行为,自觉地捍卫着宗法文化的神圣。控制他的人格核心的东西,是“仁义”二字。“做人”,是他的毕生追求。“麦草事件”中,于情急中长工鹿三代他出头,他大为感动,那评价是这样一句话:“三哥,你是人!”这个评价也是他自己的心迹表露。人者,仁也,包含着讲仁义,重人伦,遵礼法,行天命的复杂内涵。他未必受过系统的儒家教育,但他对儒家文化精义的领悟和身体力行,真是活学活用,无与伦比。他淡泊自守,“愿自耕自种自食,不愿也不去做官”,一生从不放弃劳动。他的慎独精神仿佛是天生的,说“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他的心理素质的强韧,精神纪律的一丝不苟,确实让人惊叹。
他有如一只逆历史潮流而行的舟子,一个悲剧英雄要凭着自身的最后活力坚持到最后一息。正是这种精神力量,使他享有桃李无言的威望。
按说白嘉轩所信奉的文化,所恪守的戒律是最压抑人性的,他却表现出非常独立的人格,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这大约也是需要我们重新审视传统文化的一个方面吧。如果权且抛开阶级属性和文化属性仅仅作为一个人来欣赏,白嘉轩沉着、内敛、坚强,不失为大丈夫、男子汉,具有强大的魅力。他的身形特点是“腰板挺得太直太硬”,后来被土匪打断了腰,自然“挺”不下去了,佝偻着腰仰面看人,如狗的形状,但在精神上,他依然“挺得太直太硬”。这个人,真有“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勇毅,“尚志”精神贯彻始终。当然,这里的独立人格与近代民主思潮所谓个性解放、人格独立不可同日而语。
为了维护他的人格尊严和他所忠诚的纲常名教,白嘉轩遭受的精神打击异常残酷。在家族内部,他把教育视为头等大事,言传身教,用心良苦。他深夜秉烛给儿子讲解“耕读传家”的匾额,唯恐失传,强令儿子进山背粮食,为的是让他们懂得“啥叫粮食”。长子白孝文新婚后有“贪色”倾向,被他警觉,及时遏制;小女儿白灵是他掌上明珠,任其娇纵,可是一发现白灵有离经叛道的苗头,他即不惜囚禁,囚禁失效,他居然忍痛割断父女关系,“只当她死了”。凡是事关礼教大义,他就露出了很少表露的残忍性。对于白孝文的堕落,他痛心疾首地说:“忘了立身立家的纲维,毁了的不止是一个孝文,白家要毁了。”孝文倒向荡妇田小娥的怀抱一节,是深刻揭示白嘉轩的灵魂最有力量的情节。起初这只是“杀人的闲话”,等到眼看就要证实的瞬间,作品写来真有惊天动地、万箭穿心之力:
“白嘉轩在那一瞬间走到了生命的末日,走到了终点,猛然狗似的朝前一纵,一脚踏到窑洞的门板上,咣当一声,自己同时也栽倒了。”这真是灵魂的电闪雷鸣!能够承受一切的白嘉轩,在这个静静的雪夜体验了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死亡和彻底绝望,他被真正击中了要害。我们不能不赞赏作者的诛心之笔。然而,即使面对如此摧毁性的打击,白嘉轩也还没有倒下,可见他的精神之可俱,生命力之泼旺。他说:“要想在咱庄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鹿三的一句“嘉轩,你好苦啊”,道尽了他为维持礼教和风化所忍受的非凡痛苦。
白嘉轩的人格中包含着多重矛盾,由这矛盾的展示便也揭示着宗法文化的两面性:它不是一味地吃人,也不是一味地温情,而是永远贯穿着不可解的人情与人性的矛盾——注重人情与抹煞人性的尖锐矛盾。这也可说是《白鹿原》的又一深刻之处。白嘉轩人情味甚浓,且毫无造作矫饰,完全发乎真情,与长工鹿三的“义交”,充分体现着“亲情、仁民、爱物”的风范;对黑娃、兆鹏、兆海等国共两党人士或一时落草为匪者,他也无党派的珍域,表现了一个仁者的胸襟。可是一旦有谁的言行违反了礼义,人欲冒犯了天理,他又刻薄寡恩,毫不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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