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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威严的宗祠里,对赌棍烟鬼施行的酷刑,对田小娥和亲生儿子孝文使用的“刺刷”,令人毛骨谏然。他的一身,仁义文化与吃人文化并举。田小娥死后,尸体腐烂发臭,后来蔓延的一场大瘟疫据说就是由她引起的,村人们无不栗栗自危,对这昔日的“淫妇”、“姨子”烧香破头,还许愿要“抬灵修庙”。白嘉轩却不顾众怨,沉静如铁,说:“我不光不给她修庙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他果然在田小娥的旧居上造了塔,连同荒草中飞起的小飞蛾一并烧毁。这个最敦厚的长者同时是最冷血的食人者。
的确,白嘉轩把“仁义”发挥到了淋滴尽致的程度,他的私德也几乎无可指摘,这容易使人产生作者是否无条件地肯定传统文化的疑问。只有把与白嘉轩对立的另一人物鹿子霖拉出来一起考察,才能看出作者的思考是深刻的。如果白嘉轩是真仁真义,鹿子霖就是假仁假义。白、鹿两家的矛盾贯申始终,这两家也确乎为争地争权发生过一些冲突,特别是鹿子霖的巧设风流圈套拉孝文下水,深重地伤害过白嘉轩。但我以为,白、鹿两家的矛盾并不像有些作品纠缠于一般的政治、经济纷争,它是高层次的,主要表现为人格的对照,精神境界的较量。鹿子霖是白鹿原的“乡约”,是反动政权布置在村社里的爪牙。他贪婪、阴险、自私、淫荡,舍不得放弃任何眼前利益。他也耐不住半点寂寞,“官瘾比烟瘾还难戒”;他被欲望和野心嫩烧着,一面在上司田福贤面前摇尾乞怜,一面在田小娥身上发泄疯狂的占有欲。他的两个儿子都很成才,兆鹏是中共高层领导,兆海是国民党内的抗日军官,他除了在不同时期从儿子们身上分些余炎,夸翅乡里,并无多少真挚的骨肉之亲。真是尊长不像尊长,父亲不像父亲。白嘉轩对官职坚辞不受,他却为谋官极尽钻营;白嘉轩不靠官职声威自重,他却必须借一个官名撑持门面。冷先生一语:“你要能掺上嘉轩的三分性气就好了”,点穿了他极端自私的卑污人格。他有时毒辣得惊人,看着因捉奸而气昏倒地的白嘉轩,“像欣赏被自己射中倒地的一只猎物”;有时又怯懦得可娜,受儿子牵连人狱后逢人表白,以泪洗面。
当然,他也不是天良泯绝到了万劫不复,“麦草事件”中他与儿媳妇在性心理上一报一还,耳热心跳,潜台词丰富,但终究还是在乱伦的边缘收住了脚。再说,他的贪婪燥热、急功近利对白鹿原的沉滞生活也许还有点推动作用呢。作者把白嘉轩的道德人格与鹿子霖的功利人格比照着写,意在表明:像白嘉轩这样的人,固然感召力甚大,但终不过是凤毛麟角,他所坚持的是封建阶级和家族长远的、整体的利益,他头上翠着圣洁的光环,具有凌驾一切富贵贫贱之上、凛然不可犯的尊严,但真正主宰着白鹿原的还是鹿子霖、田福贤们的敲诈和掠夺,败坏和亵渎,他们是一些充满贪欲的怪兽,只顾吞咙眼前的一切。于是,白嘉轩的维护礼义就面临着双重挑战:一面是白鹿原上各式各样反叛者的挑战,一面是本阶级中如鹿子霖们的挑战。江河日下,道将不存,他怎不备感身心交瘁呢?
毫无疑问,白嘉轩是个悲剧人物,他的悲剧那么独特,那么深刻,那么富有预言性质,关系到民族精神生活的长远价值问题,以至写出这个悲剧的作者也未必能清醒地解释这个悲剧。质而言之,白嘉轩的悲剧性也即民族传统文化的悲剧性,就是二十世纪末叶的今天,这个悲剧也没有绝迹,现代国人不也为找不到精神家园和文化立足点而浮躁、焦灼吗?我们看到,虽然白嘉轩在白鹿原上威望素著,但在几十年颇来倒去的政治斗争中,他愈来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空间,愈来愈陷入无所作为的尴尬。怀抱着仁义信念的白嘉轩发现,昔日滋水县令授予“仁义白鹿村”的荣翅已成旧梦,基动、杀戮、灾祸、国难、流血的武装斗争却接踵而来,他无力回天,只能和他的精神之父朱先生一起,把白鹿原喻为“烙烧饼的婆子”了。纵观白嘉轩的一生,可谓优患重重,创巨痛深。他为反对横征暴敛发动过“交农事件”;大革命时他被游街示众,事后并不参与血腥报复,他被土匪致残;他经受过失女之痛,丧妻之悲,破家之难,不肖子孙的违件之苦……但这一切都不能动摇他的文化信仰。他坚持认为,“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头”。他的文化态度决定了他既看不惯共产党,也看不惯国民党,在现实斗争中无所凭依,就只能做些积德行善、维持风化的事务,到了最后,他除了在冷寂中续续家谱,已无所事事。这不是一个抱着农民乌托邦的理想主义者吗?
究其根本,白嘉轩的思想是保守的、倒退的,但他的人格又充满沉郁的美感,体现着我们民族文化的某些精华,东方化的人之理想。我同意这样的看法:“白嘉轩的悲剧性就在于,作为一个封建性人物,虽然到了反封建的历史时代,他身上许多东西仍呈现出充分的精神价值,而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却要为时代所革除,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就显出浓厚的悲剧性。”我想,只要我们懂得把封建思想和传统文化区别开来,白嘉轩的某些精神品性在今天仍具某种超越性和继承性,是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在于作者缺乏更清醒的悲剧意识,小说临近尾声如强弩之末,白嘉轩的悲剧性本应愈演愈烈,作者却放弃了最后“冲刺”、逆使“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悲剧力量的挽歌情调大为减弱,实为全书最大之遗憾。
四
《白鹿原》终究是一部重新发现人,重新发掘民族灵魂的书。在逆历史潮流而行的白嘉轩身上展现出人格魅力和文化光环,这是发现;但更多的发现是在白嘉轩们代表的宗法文化的威压下呻吟着、反抗着的年轻一代。《白鹿原》一书中交织着复杂的政治冲突、经济冲突和党派斗争、家族矛盾,但作为大动脉贯穿始终的却是文化冲突所激起的人性冲——札教与人性、天理与人欲、灵与肉的冲突,这也是全书最见光彩、最惊心动魄的部分。无数生命的扭曲、茶毒、萎谢,构成了白鹿原上文化交战的惨烈景象。人不再是观念的符号,人与人的冲突也不再直接诉诸社会观和价值观的冲突,而是转化为人性的深度,灵魂内部的鼎沸煎熬。
如果抛开一个阶级一个典型的成见,我们将发现,黑娃也好,白孝文也好,田小娥也好,他们都是直接从生活中提取的异常复杂的形象。田小娥不是潘金莲式的人物,也不是常见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她的文化内涵相当错杂。她早先是郭举人的小妾,实际地位“连狗都不如”,是一种特殊的锦衣玉食的奴隶——性奴隶。她与黑娃的相遇和偷情,是阴暗环境中绽开的人性花朵,尽管带着过分的肉欲色彩,毕竟是以性为武器的反抗。她和黑娃都首先是为了满足性饥渴,但因为合乎人性和人道,那初尝禁果的顺栗,新奇的感觉,写来可以当作抒情诗读。田小娥的人生理想不过是当个名正言顺的庄稼院的媳妇罢了,可这点微末的希望也被白嘉轩的“礼”斩绝了,不准她进祠堂,因而也不被白鹿原的社会承认。黑娃出逃后,她伶仃如秋燕,无依无靠,鹿子霖趁机占有了她,她虽出于无奈,但也带着出卖性质。社会遗弃了她,她也开始戏弄社会;她是受虐者,但也渐渐生出了施虐的狠毒。只是,她常常找错了对象。她诱骗狗蛋,已有为虎作怅之嫌,至于在鹿子霖的教唆下,把白孝文的“裤子抹下来”,则已堕为宗族争斗诡计的工具。白嘉轩让人用“刺刷”当众打得她鲜血淋漓,这固属封建礼教对她的摧残;她以牙还牙,诱白孝文成奸,给“清白”泼污水,也不失为与汝偕亡的决绝;可是,受鹿子霖操纵,却等于助封为虐,又使仅有的一点正义性打了折扣。这是多么复杂的纠葛啊!善耶?恶耶?是反抗,还是堕落?是正义,还是邪恶?实难简单判断。
这个“尤物”、“淫妇”以仅剩的性为武器在白鹿原上报复着,反抗着,亵渎着,肆虐着,她是传统文化的弃儿,反过来又给这文化以极大的破坏。设陷阱败坏孝文的名声,本出于报复的恶念,目的达到后她却没有欢悦,只有沉重;她对孝文原本满怀敌意,待孝文倒人她的怀抱后,她又顿生爱怜之情;她教孝文抽大烟本是出于爱惜,结果却使孝文加倍地沉沦。这心态又是何等复杂!
她是连自己也以为下贱的,但在勾陷孝文成功后的“狂欢”之夜里,性事完了后她却“尿了鹿子霖一脸”!这个奇怪的举动,可说是她对鹿子霖卑鄙人格的一种最奇特、最恶谑、最蔑视的嘲弄,只有她才干得出来。这一笔堪称绝唱。鲁迅先生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指出:“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到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的处死,竭力要放他们活得长久。”
作者写的田小娥,真也近乎这样的人性深邃程度。她以恶的方式生,又以恶的方式死。她被自己的公公鹿三杀害,但鹿三并不是真正的凶手;鹿三是善良的笃信礼教的劳动者、“义仆”,连鹿三都不能见容,可见宗法文化对她是何等的深恶痛绝。她当然斗不过白嘉轩,白嘉轩有巨大的靠山,那就是经过几千年积淀和磨砺的道统,她没有靠头,靠山山崩,靠水水流,只有还算年轻的肉体和盲目的报复心理,她的毁灭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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