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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坐上惠特科姆中士的吉普车。为了不让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颤抖,牧师使劲把它们握成拳头。他咬紧牙关,竭力不去听惠特科姆中士兴致勃勃、喋喋不休地对这次灾难性事件大发议论。十二个人阵亡意味着又要准备十二封由卡思卡特上校签名的吊唁通函。这些信件邮寄给阵亡者亲属时可以捆成一捆。这件事使惠特科姆中士产生了一线希望,也许复活节之前可以在《星期六晚邮报》上发表一篇有关卡思卡特上校的文章。
大地笼罩在深深的寂静之中,似乎那些唯一能打破寂静的人全都被一种不可抗拒的、残忍无情的魔力降服住了。牧师油然生出一股敬畏之感。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阴森可怕的寂静场面。大约两百名精疲力竭、形容枯槁、无精打采的军人手里拎着降落伞袋,沮丧地、一动不动地围在简令下达室外面。他们面无表情,一个个呆若木鸡,目光死死地盯着不同的方向。他们似乎不愿意离去,也不能够移动了。牧师朝他们走过去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轻微的脚步声。他的眼睛急切而慌乱地在无声无息呆呆站立着的人群中搜寻着。他终于看见了约塞连,心中不禁一阵狂喜。紧接着,他就注意到约塞连满是灰尘的脸上明显地流露着疲惫、迷惘和深深的绝望,他不禁感到惊恐万分,慢慢地张开了嘴。他立刻就明白了,可又痛苦地不敢承认事实:内特利已经死了。他一脸苦相,轻轻地摇着头,像是在抗议,又像是在哀求。这个消息好似一记重量的拳头,打得他手脚发麻。他不由得抽泣起来。他感到双腿瘫软,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内特利已经死了。他满心希望是自己弄错了,可是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因为他突然第一次意识到,周围许多人正用几乎听不见的嗓音低低地但清晰地反复念着内特利的名字。内特利已经死了:这个小伙子战死了。牧师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咽声,他的下巴开始颤抖,他的眼中充满泪水,他放声哭了起来。
他踮起脚尖朝约塞连走过去,想站到他身边去哀悼内特利,分担他无言的悲伤。就在这时,一只手粗暴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人粗声粗气地问道:
“是塔普曼牧师吗?”
他吃惊地转过身去,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又矮又胖、气势汹汹的上校。这个人脑袋很大,面色红润,留着两撇小胡子。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此人,“是我,有什么事?”牧师的胳膊被这个人的手指捏得很痛,他使劲地扭动着胳膊,可就是挣脱不出来。
“跟我们走。”
牧师惊慌地向后退缩着。“去哪儿?为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最好跟我们走一趟,神父,”站在牧师另一边的一个身材瘦削、长着一张鹰脸的少校用恭敬而悲伤的语调拖着腔说道,“我们是政府派来的。我们要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出了什么事?”
“你是不是塔普曼牧师?”胖上校质问道。
“就是他,”惠特科姆中士回答道。
“跟他们走吧,”布莱克上尉仇视而轻蔑地冷笑一声,冲着牧师大叫起来。“你要是想不吃苦头,就上车吧。”
几只手不容分说就把牧师拖走了。他想向约塞连呼救,可约塞连离得太远,似乎不会听见。附近的一些军人如梦初醒,开始好奇地打量着他。牧师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羞愧地转过脸低下头去。他乖乖地被人领进一辆指挥车里,坐到了后座上那个脸盘又大又红的胖上校和那个虚情假意、萎靡不振的瘦少校之间。刚坐下时,他以为他们要给他戴手铐,便自动地向他们一人伸出一只手腕。前排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军官。一个脖上挂着哨子、头上戴白色钢盔的高个宪兵坐到了方向盘的后面。车门关上了,汽车东倒西歪地开出机场,在崎岖不平的柏油马路上飞驰着。直到这时,牧师才敢抬起眼睛来。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心虚胆怯地轻声发问,眼睛依然盯着别处。他突然想到,他们是要把飞机空中相撞事件和内特利的阵亡归罪于他,“我做了什么事?”
“你就不会闭上嘴,让我们向你提问题吗?”上校问。
“别这样对他说话,”少校说,“没有必要那么粗鲁。”
“那么叫他闭上嘴,让我们来提问题。”
“神父,请你闭上嘴,让我们来提问题,”少校同情地劝道,“这样对你更好些。”
“没有必要叫我神父,”牧师说,”我不是天主教徒。”
“我也不是,神父,”少校说,“可我恰巧是个非常虔诚的人,我喜欢把所有神职人员都叫做神父。”
“他甚至不相信散兵坑里有无神论者,”上校嘲弄地说。他随随便便地用胳膊肘戳了戳牧师的肋骨。“说下去,牧师。告诉他,在散兵坑里有无神论者吗?”
“我不知道,长官,”牧师回答道,“我从来没有到过散兵坑。”
坐在前排的那个军官猛地转过头来,露出一副找茬吵架的嘴脸。“你不是也从来没有到过天堂吗?可你知道有个天堂,不对吗?”
“对吗?”上校说。
“这是你犯下的一项严重罪行,神父,”少校说。
“什么罪行?”
“我们还不知道,”上校说,“但我们会调查出来的。而且我们确信,你的罪行是非常严重的。”
在大队司令部门前,汽车拐下了马路。轮胎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车速稍微减慢了一点。汽车绕过停车场,开到司令部大楼后面停了下来。三个军官把牧师带下了车。他们排成单行,领着牧师沿一道颤悠悠的木制楼梯往下一直走到地下室,把他带到一间潮湿阴暗的房间里。房间的水泥天花板非常低矮,石头墙裸露着,各个墙角里全都布满了蜘蛛网。一只蜈蚣嗖的一下窜过地板,钻到一根水管下面去了。他们叫牧师坐到一张硬邦邦的靠背椅上,椅子前面是一张小桌子,上面什么也没有摆。
“你不要客气,牧师。”上校一边亲切地招呼着牧师,一边打开一盏耀眼的聚光灯,把光线直射到牧师的脸上。他又把一套指节铜套和一盒木制火柴放到桌子上。“我们要给你放松放松。”
牧师不相信地瞪起眼睛。他的牙齿格格打战,四肢瘫软无力。
他感到无能为力。他知道,他们可以想怎么处治他就怎么处治他。
这几个残忍的家伙可以就在地下室里活活打死他,没有人会插手救他,没有任何人。也许,那位虔诚、富有同情心的瘦长脸少校是例外,可这位少校正在把一个水龙头打开;让水响亮地滴到水池里。
接着,他走回到桌前,把一根长长的、沉甸甸的橡皮管放到指节铜套旁。
“现在一切就绪了,牧师,”少校鼓励说,“只要你没有罪,你就一点用不着害怕。你这么害怕是为什么呢?你没有罪,对吗?”
“他肯定有罪,”上校说,“罪大着呢。”
“我犯的是什么罪呀?”牧师哀求道,他越来越感到困惑不解,弄不清该向这几个人中的哪一个求情。那第三个军官没有佩戴肩章,这会儿默不作声地溜到了一旁。“我干了什么啦?”
“这正是我们打算弄清楚的,”上校回答说。他把一本拍纸薄和一枝铅笔从桌子的另一边推到牧师跟前。“给我们写下你的名字,好吗?用你自己的笔迹。”
“用我自己的笔迹?”
“对。随便写在纸上的什么地方。”牧师写完后,上校把拍纸簿拿了回去,从一个文件夹里取出一页纸,把拍纸簿与这页纸并排放好。“瞧见了吗?”他对走到他身旁的少校说。少校正从他的身后严肃地凝视着这两样东西。
“它们不一样,是吗?”少校承认道。
“我告诉过你是他干的。”
“我干什么啦?”牧师问。
“牧师,这件事太使我感到震惊了,”少校用极为悲哀的语调指责道。
“什么呀?”
“我没法告诉你我对你多么的失望。”
“因为什么呀?”牧师更加慌乱地追问道,“我干了什么事情?”
“就因为这个,”少校一边回答,一边带着失望、厌恶的神情把牧师方才在上面签过名的拍纸簿扔到桌子上。“这不是你的笔迹。”
牧师惊奇得直眨眼睛。“这当然是我的笔迹。”
“不,这不是,牧师,你又在说谎了。”
“但这是我刚刚写的呀!”牧师恼怒地叫道,“你们看着我写的。”
“就是这个问题,”少校愤怒地回答道,“我看着你写的。你不能否认这确实是你写的。一个人在自己的笔迹这件事上都说谎,那他在什么事上都敢说谎。”
“但是,谁在我自己的笔迹这件事上说谎了?”牧师质问道。他心里猛地升腾起一股怒火,一时间竟忘了害怕。“你们是疯了还是怎么啦?你们两个都在讲些什么呀?”
“我们叫你用你自己的笔迹写下你的名字,可你并没有这么做。”
“我当然这样做了。如果不是用我自己的笔迹,那么我是用谁的笔迹?”
“用别的什么人的笔迹。”
“谁的?”
“这正是我们打算弄清楚的,”上校威胁说。
“说吧,牧师。”
牧师望望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他越来越疑惧重重,越来越歇斯底里。“那笔迹是我的,”他情绪激昂地坚持道,“如果那不是我的笔迹,那我的笔迹在哪里?”
“就在这里,”上校回答道。他神情傲慢地把一份缩印邮递邮件的影印件扔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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