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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尼古拉一世)是一个自我陶醉的庸人,他的眼界永远超不过一个连级军官的眼界,他错误地把残酷当做毅力的表现,把任性执拗当做力量的表示……沙皇政府在全世界面前给俄国丢了丑。同时也在俄国面前给自己丢了丑,前所未有过的觉醒时期开始了。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论俄国的社会问题》
亚瑟捏着下巴饶有兴致的向普希金打听起了那位外交部的‘中国通’翻译:“您说的是真的吗?您大抵是在骗我,一个神甫就算对他的事业不上心,也不至于连表面功夫都不装点,甚至弄得自己被流放去蛮荒之地。”
普希金哈哈大笑道:“您不是第一位向我提出这种质疑的人,但是世界上确实有这种人存在。上帝创造了各种各样的人种,又赋予了他们千奇百怪的性格,亚金夫·比楚林就是其中之一。依我看,触怒沙皇的根本原因,还是由于他的身份,他是那支前往BJ的东正教传教士团的团长,结果这位团长却是整个传教士团中最不虔诚的,他非但不传教,反倒对中国的文化萌生了极大兴趣,成天躲在BJ的居所里研究《三字经》,若非不着调到了如此程度,沙皇也不至于盛怒之下把他流放去了瓦拉阿姆岛。”
说到这里,普希金还给亚瑟介绍道:“您知道《三字经》吗?伏尔泰都未必读过这本书,比楚林应该是欧洲第一位翻译这本著作的学者了,我家里还有一本他送给我的《三字经》俄文译作。”
亚瑟开口背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什么?”这回换普希金挠头了:“您说的是英语?”
“不,汉语。”亚瑟别有用心的开口道:“我也是一个汉学研究爱好者,我在伦敦请了一位在东印度公司广州委员会工作过的家庭教师,这些都是他教给我的。”
普希金听到这话,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听起来您和比楚林肯定有许多共同话题,您加入了彼得堡的英国俱乐部没有?”
对于彼得堡和莫斯科的英国俱乐部,亚瑟早有耳闻。
虽然这些俱乐部被冠以‘英国’的前缀,但是,实际上这类俱乐部实际上与英国没有半点关系。之所以被称为英国俱乐部,主要是由于此类俱乐部经常模仿英国的绅士文化,馆内大量装饰有英国风格的家具、艺术品,甚至提供英式茶饮,并设有私人图书馆,收藏各类来自英国的书籍、报纸和期刊。
除此之外,俄国的英国俱乐部一贯以高门槛和严格的会员资格著称,通常只有社会上层人士才能加入,尤其是那些在贵族阶级或高官阶层中有一定地位的人。
如此有利于老特务大展拳脚的地方,亚瑟自然早就垂涎三尺了。
但是,他对于加入英国俱乐部的态度却显得非常克制。
众所周知,自从十二月党人起义发生后,新沙皇尼古拉一世对一切具有集会性质的活动都持警惕态度。
尽管英国俱乐部的核心是非政治性的社交和娱乐,但沙皇政府依然担心任何形式的聚会都可能成为讨论反对政策、传播自由思想或组织行动的场所。
尤其是英国俱乐部的成员还都是在俄国颇具影响力的人物,其中既有政府文官,也有近卫军官,还有成功富商以及资深学者。如果这些人一拍即合,随时都有可能对沙皇政权造成严重威胁。
因此,每次英国俱乐部举办集会,都会受到第三局和内务部警察的严密监控。
而为了避免麻烦,俱乐部自然需要对政府保持公开的忠诚态度,否则可能遭受严厉打击。
虽然俱乐部明面上不说,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英国俱乐部的新成员候选名单会在第一时间交到沙皇本人的手中,如果某个拟入会的成员曾参与过被政府视为危险的活动,例如支持自由主义、民族主义或其他反专制运动,政府理所当然的会通过秘密警察或其他半公开渠道向俱乐部施压,阻止此人入会。
而且根据亚瑟从第三局的英国大尉理查德·休特处了解到的信息,这些英国俱乐部还会在沙皇的授意下主动接纳某些对政府忠诚的官员,以便这些人能够监控俱乐部内的活动。
在英国俱乐部中从事情报工作,不仅是高收益行为,也是高风险行为。
亚瑟委婉的向普希金表达了自己的难处:“我确实很希望加入英国俱乐部,毕竟在彼得堡,可能再没有比英国俱乐部更能享受到英国式生活的地方了。但是,我听说英国俱乐部的候选机会只有一次,如果我的申请被拒绝,那我就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普希金冲亚瑟眨了眨眼:“规矩?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如此,但是您不必担心这个规定。”
“为什么?”
普希金无奈的耸了耸肩:“因为陆军大臣切尔内绍夫伯爵和警察总监格拉德科夫,这两个人同样在第一次选举时落选,但最终因政府支持而重新当选。我从果戈里那里听说了,您是英国的文化参赞,而且又是《黑斯廷斯探案集》的作者,前一种身份使得俱乐部当中不正派的人不敢反对您,而后一种身份则会使得俱乐部中的正派人集体支持您。就算有些昏脑壳在第一次选举中给您投了反对票,我相信我们的政府一定也会酌情考虑支持您第二次参选的。”
亚瑟听到这话,讳莫如深的摆手道:“普希金先生,您不知道,我担心的就是来自政府的影响。因为我今天可能会当着沙皇陛下的面,提起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您……”普希金按捺不住好奇心,追问道:“原谅我的失礼,您是说您打算激怒沙皇陛下吗?”
“不,我从来不会主动去激怒任何一个人,不管那人是沙皇,还是路边拄着拐杖捧着破碗四处讨生活的可怜人。您要知道,我是个热心肠的老实人,不论什么时候都不愿意和别人红脸的。”
说到这里,亚瑟话锋一转:“不过,您也应当明白,有的事情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上头的工作压在脑袋上,您不做也得做,我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人物,以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独自对抗我们的外交大臣帕麦斯顿子爵的。”
普希金听到这话,禁不住同情亚瑟道:“看来您碰上了一件烂差事。而且,您应当不了解我国的君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亚瑟问道:“他的脾气很差吗?”
普希金摇了摇头:“与其说是脾气很差,倒不如说他是一个缺乏想象力但又过分热情的君主,他时常为突然的仇恨和冲动所左右,他的想法能够非常突然地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而且您难道没有发现吗?在别的国家,比如说您的祖国,国王通常是不与其他国家的代表直接打交道的。而我国的沙皇呢,则截然相反,他自发的充当起了俄国的外交大臣,在外交问题上事事亲力亲为,并自信能够通过个人影响力和人格魅力来解决最复杂的国际问题。我很难说,他的这种选择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但根据我的观察,今天早上来拜见他的法国代办已经被他的人格魅力完完全全的激怒了。”
亚瑟提醒道:“您最好学学英语,虽然我很感激您对我的警告,但是您最好也为自己的安危着想,您知道您刚才的这段话里穿插了多少俄语违禁词吗?”
普希金笑眯眯的望着亚瑟:“有您刚才这段话,我觉得您加入英国俱乐部应该不成问题,至少您懂得小心谨慎的原理。不过,我的个人安危什么的,您大可不必担心,沙皇陛下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我的用语已经足够小心了,尤其是那些落在纸面上的。”
亚瑟微微点了点头,套上了他的白手套:“今天和您聊的很开心,改天我应该拜访您一下,顺便聊聊《三字经》。如果不麻烦您的话,最好叫上比丘林先生还有那个小俄罗斯人。对了,您住哪里?”
“涅瓦大街32号。”普希金站起身为亚瑟送行:“您可以后天过来,其实本来是可以明天来的。但是明天我必须要去参加一场舞会,为了让皇上满意。”
“嗯?沙皇陛下连您上哪儿跳舞都要管束吗?”
“其实大部分时候他是不管的,但是前几天特鲁别兹基公爵家举办舞会,皇上忽然驾临,并在那里停留半小时。皇上四处都没看见我,年迈的鲍勃林斯卡娅伯爵夫人替我解释说,我没来是因为我的制服上没有缀扣子。但是皇上显然被这个解释激怒了,他质问我的妻子说:‘您丈夫没参加最近一次舞会,究竟是因为靴子不合脚,还是因为燕尾服上的纽扣掉了!’”
普希金叹了口气道:“请原谅我的失礼,但是抱歉,我最近确实得注意一点。因为上个月别佐布拉佐夫刚刚因为类似的原因被流放高加索,他的妻子为此也不得不移居莫斯科。如果我是一个人,我确实可以不在乎那么多,但是我现在已经有了家庭。”
亚瑟听到这话,这回换他同情普希金了。他得罪了沙皇,无非就是不能加入英国俱乐部,没办法正常在俄国开展外交工作罢了。但普希金这边,如果惹得沙皇动了真火,那可真是会要命的。
他拍了拍普希金的肩膀:“朋友,不必在乎这么多,您就算下个月才有时间见我也是一样的。况且,就算您一点时间都没有,咱们不是还可以通过书信交流吗?”
普希金闻言连忙劝阻道:“您可以给我写信,但是其中的措辞用语一定要注意,因为不论是彼得堡的邮局、第三局还是内务部,都是随时有可能私拆我的信笺的。尤其是您的身份还是英国的文化参赞,我敢说他们一定对您的信笺非常感兴趣。”
亚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身为一名资深苏格兰场高级警官,尤其是他曾经多次受益于罗斯柴尔德的私人寄递业务,亚瑟深谙重要信息必须以口头形式转述的要点。
但信笺被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因为有的时候,亚瑟写信本就是为了给第三局宪兵和内务部警察看的。
不过,亚瑟依然感谢了普希金的忠告。
你瞧,同样是有部分黑人血统,同样是黑人祖先曾经当过将军,同样是享誉欧洲的大文豪。
但很明显,普希金的头脑可比大仲马的头脑灵光多了。
至于究竟是什么因素造成了这一差异呢?
排除黑人基因这一变量,亚瑟倾向于认为,这主要是由于身上的法国基因污染了那个死胖子的大脑。
写作、女人、共和主义,除此之外,大仲马的小脑瓜里简直容不下第四件事了。
亚瑟刚刚推开吸烟室的大门,便看见斯图尔特上校正与一位俄国近卫军官朝着这里走来。
“亚瑟,觐见时间到了。达拉莫伯爵已经先走一步,你和我跟着丹特斯男爵走。”
那位俄国近卫军官来到亚瑟面前站定,忽然摘下白手套向亚瑟伸出了手,用法语询问道:“您就是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您便是丹特斯男爵吧?”亚瑟握住了他的手:“很高兴认识您。”
丹特斯用力的捏住了亚瑟的手,意味深长的说了句:“我对您倒是久仰了,在我还没来俄国之前,便已经听说过您的名字。”
亚瑟以为对方又要提他在伦敦塔下的‘光辉事迹’,于是连忙转换话题:“咱们还是赶快去觐见沙皇陛下吧。”
岂料丹特斯却在他的身后叫住了亚瑟:“您这几天有时间吗?比纳侯爵也很想结识您。”
“比纳侯爵?”亚瑟摸不准对方的脉:“我有这么大的名气?”
丹特斯走到亚瑟身边,状若无事的一边引路,一边开口道:“或许您在欧洲籍籍无名,但是在我们这群法国的朱安党人里,已然大名鼎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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