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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荣不仅有才,更加务实。接受林珩招揽当日,他便送上一份大礼。
“公子,留意脚下。”
陶荣手持火把穿过廊下,挥退两侧婢仆,亲自为林珩引路。
“边城虽小,辖地有山,山下有矿。矿虽小,产铜能造兵器。先成任县大夫数年,敛财无数,遣私兵开矿。山中聚集奴隶数百,不得出矿洞,半数已成骸骨。”
陶荣家族在边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谨慎安排耳目,先成所为不是秘密。
有狐氏强横,先氏狐假虎威,夺取边城即为挑衅旧氏族,试探对手底线,更为抢占铜矿,大量冶炼铜器铸造兵刃。
“肃州可知此事?”
火光在风中摇曳,蹿升的黑烟盘绕向上,似一条黑龙缠裹炙热的橘红。
“不知。”陶荣脚步微顿,瞳孔映出焰光,“氏族有私兵,必囤兵器。荣祖虽已分支,终归出自陶氏,上禀矿藏稀少,数年采尽,先君不追究,今上亦不好再问。”
“矿藏稀少?”林珩双手袖在身前,目光低垂。果真是贫矿,有狐氏会盯上?先氏八成是幌子,铸造的兵器到底归谁,不免要打上问号。
料到林珩会有此问,陶荣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真相如何,公子当眼见为实。”
说话间,两人来到走廊尽头,一面不起眼的石墙前。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伍甲士行至廊下。
甲士身形彪悍,皆是林珩随扈,护卫他从上京返回晋国,连续挫败行刺截杀。
见到来人,陶荣表情不变,请林珩退后一步,转身将火把插到墙上。
墙砖雕刻花纹,中心处是凿开的凹槽。火把嵌入之后,陶荣继续在墙面敲击,确认声音高低,找到特定的砖块,谨慎向内推动。
吱嘎声响起,机关启动,石墙缓慢内转,现出一条黝黑的通道。
“这条暗道通向地库,库内藏有大量兵器,能武装三甲强兵。”陶荣取下火把,照亮脚下的台阶,对林珩说道。
晋国兵制,五人一伍,两伍一火,五火为甲。
强兵不同于寻常步卒,必然全甲,佩马或战车,个个勇猛善战。例如智氏的双矛兵,陶氏的刀兵,有狐氏的弓兵。
三甲强兵已经是一个小氏族的武装力量,无论如何不容小觑。
抢夺矿山,暗中大量铸造兵器,先成意欲何为?
亦或是有狐氏想做什么?
“公子,请随我来。”陶荣的声音响起,打断林珩的思绪。
夜凉如水,月辉洒入回廊,同火光相映,照亮林珩双眼。冷辉随长袍上的金线起舞,长袖振动,刺绣云纹的衣带流淌银光。
甲士手按腰间短刀,两杆短矛在背后交错,只待林珩一声令下,即会率先进入通道。
林珩斟酌片刻,举起右臂轻挥,两名甲士抱拳出列,举着火把率先走入暗道。
片刻后一人行出,禀明沿途安全,林珩才随陶荣入内。
“我在上京九年,谨慎惯了。”林珩踏上石砖,开口向陶荣解释。他的小心刻印在骨子里,并非针对陶荣。
“危机重重,四周皆敌,公子理应如此。”陶荣能理解林珩的谨慎,甚至相当赞赏。
小心无大错。
疏忽大意,遇事缺乏戒备才令他忧心。
若林珩没有一丝防备,全盘托付信任,他才会怀疑自己之前的决定。投靠明主是生,遇上愚主就只有死路一条,更会带累家族。
一行人穿过暗道,又遇石门拦路。
门上没有机关,但有铜锁把守。
“没有钥匙,可斩断。”陶荣说道。
这把锁的钥匙在先成身上,他已经被抛入河道祭祀水伯,想捞都不可能。
好在甲士的短刀足够锋利,连斩三下,火星飞溅。紧接着一声脆响,铜锁断裂,分成数块从门环上脱落。
甲士扫开碎屑,各自拽动门环,纹丝不动。
再拽,依旧不动。
陶荣轻咳一声,提醒道:“向两面推。”
石门构造巧妙,无论向内推还是向外拉都无法打开。唯有向两侧移动,门板嵌入墙壁暗槽,才能打开地下库房。
伴随着摩擦声,石门渐渐开启。
门后一片昏暗,飘出些许特殊的气味,类似桐油。
甲士率先进入室内,移动火把照亮。
待看清堆积如山的兵器和木箱,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林珩也不由得攥紧双拳。
“公子,这仅是一部分。”陶荣抄起一杆长戟,向林珩展示其锋利,“山中还有更多,矿洞旁有数座私建的窖炉和兵库。”
长戟闪烁寒光,上面没有任何刻印,也无辨识的记号。这也是先氏聪明处。只要不是在边城被发现,追查这些武器的来源,先氏总能设法脱身。
除了长戟,库房还有矛、盾和弓箭,投入战场就是杀人的利器。
“清点造册,待狼甲二人归来,秘密送往晋阳,交到外大父和舅父手中。”林珩平复情绪,很快做出决断。
“公子,城内可征发步卒,这些兵器有大用。”陶荣建议道。
“不急。”林珩摇摇头,否决了陶荣的提议,“我刚归国,根基尚不稳,武装私兵会引来父君忌惮。”
陶荣皱眉不语。
据他所知,公子珩归来途中连遭截杀,哪怕不是晋侯亲自下令,也在背后默许丽夫人和公子长的举动。
父子俩形同撕破脸,早无父慈子孝,何须如此顾忌?
“尚且不到时候。”林珩看出陶荣的不解,转身离开库房,示意他跟上,同时解释道,“无需多久,边城之事将传入朝中。智氏必定上奏,定先氏谋反大罪。一旦罪名坐实,有狐氏失一臂,林长会怒,丽夫人会怒,有狐氏上下会怒。一次无法伤筋动骨,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呢?事多必然情急,情急才会出错,进一步铤而走险。”
“君上宠信有狐氏和公子长,偏袒多次。”陶荣提醒道。
林珩停下脚步,侧过身微微一笑,道:“父君喜爱林长,有意立他为世子,却无意马上让出权柄,离开国君宝座。”
陶荣不由得一怔,脑中灵光闪现,似拨云见日。
“试想君为家主,喜一子,悉心培养多年,爱护有加。一日子忽言,他欲为主,令你交出家主印,速去。君当如何?”
如何?
自然是鞭笞逆子,让他明白厉害!
陶荣没有任何迟疑,当场给出答案。话出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为家主尚且如此,何况是晋国之君!
“如此,君可了悟?”
两人穿过暗道,回到廊下。
林珩身覆月光,笑意浅淡,语气平缓,近乎没有任何起伏:“天子赐我官爵,命我归国,要看的可不是父慈子孝,君臣和乐。”
“公子,您……”
“放心,我有分寸。”林珩侧首仰望夜空,似在告知陶荣,又似在自言自语,“本属于我的,我总要取回。从我离开上京那一日,前路就已注定。”
他想活,拦路者就必须死。
无论公子长、丽夫人还是有狐氏。
甚至是晋侯。
陶荣喉咙发干,心如擂鼓。
他自以为有识人观相之能,却无法看透公子珩。
瘦削病弱,仿佛风吹即倒,周身却弥漫血腥之气,像是开刃的凶兵,随时随地能取人性命。
冰冷阴翳令人胆寒,偏偏隐藏在光风霁月之下。若非他刻意显露,怕是无人能拨开迷雾,看清苍白面容下的冷漠森然。
“我非正人君子,无意对君隐瞒。君可愿忠诚于我?”林珩看向陶荣,不见疾言厉色,却予对方无穷压力。
陶荣同他对视,短短数息,似有凶兽从暗夜中扑来。
迅速收回目光,陶荣额角滑下冷汗。
他双手交叠置于额前,朝向林珩深深弯腰:“荣愿奉公子为主,万死不辞!”
对于陶荣的反应,林珩不觉得奇怪。或许是他伪装的面具太成功,凡是显露些许真实,总能引来类似情形。
在上京时,天子看不透他,卿大夫也是一样。依靠病弱博取同情,他做得驾轻就熟。宫中女眷对他心生怜惜,让他得到更多庇护。
但有一人例外。
想到红衣烈烈的风流公子,想到那位搅动满城风雨,惹得诸多王女和氏族女春心萌动的越国王孙,林珩不由得失笑。
两人曾有数次浅谈,一眼看穿对方的伪装,确信做不了朋友。非到万不得已,也最好不要成为敌人。
“起风了。”
林珩走近廊柱,抬起手臂,缓慢收拢五指,似要攥住流淌的夜风。
同边城相隔百里,位于滦河下游的洛城前,县大夫侯川率领城内氏族恭候公子煜一行,亲自将队伍迎入城内。
“公子下榻,蓬荜生辉。”
县府内设宴,美酒佳肴送上,并有乐人鼓瑟吹笙,乐女翩翩起舞。
公子煜坐在上首,红袍曳地,领口微敞,腰间宽带镶嵌彩宝。冠侧长簪垂下流苏,随着他举杯把盏摇曳出五彩光晕。
宴到中途,酒酣耳热之际,粉臂半露的美人走入席间,手腕脚踝缠绕细环,行动间发出脆响。
“岭女价值百金,献于公子。”
楚煜的风流之名传遍上京,县大夫也有耳闻。在宴席上送美,彰显讨好之意。毕竟越侯只有一子,不出意外地话,楚煜迟早会被立为世子,成为下一任国君。
面对县大夫的谄媚,楚煜不置可否,既没点头也没拒绝。
他貌似有了醉意,斜靠在桌旁,单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拨动酒盏,笑意朦胧,令近处的婢奴脸红心跳。
县大夫两次出言,楚煜终于颔首,允许美人靠近。
岭女赤足走上前,轻盈坐到他膝上,端起酒盏饮下一口,倾身哺向他口中。
青丝垂落,红唇诱人,眸光潋滟。
酒不醉人人自醉。
美色惑人。
距离不过分毫,白皙的手指忽然扣住美人脖颈,铁钳一般。
“啊!”
美人短暂发出惊呼,即被强行卸掉了下巴。
楚煜反扭住美人双臂,单手拿起一根银筷,尖端探入美人口中,片刻挑出一枚药丸。
咚地一声,药丸落入酒盏。
楚煜丢开银筷,捏住美人的舌尖,一点一点向外拽,直至拽出血痕。
“侯川,这也是你的安排?”
变故发生在瞬间,在场众人来不及反应。
直至声音传来,县大夫顿时一个哆嗦,扑出桌前跪倒在地,脸色青白,额头冒出冷汗。
刺客之事他全然不知,实属无妄之灾。
若不能找出幕后真凶,摆脱自身嫌疑,今日之事不会善了,他和身后家族必将大祸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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