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史德不愿谈这个话题，我也就不再追问。看见大棺材柜子里堆满了古董，让人目眩眼迷。古董大柜子是真正的楠木造，一股幽香氤氲其间。我用手抠摸了几下柜子里面的木板，洁净无尘，显然史德经常亲自抹拭。

　　“这是什么稀罕物，样子很普通吗？”我指着一件又直又园像个保温杯形状的光素圆壶，问。

　　“很普通？说笑话了。这茶壶名叫’具轮珠‘。”史德小心奕奕地把壶捧在手心，仔细向我展示。“这东西实际上在清朝末年是产量很大很普通的壶，既不是名师所作，也不是奇特的款式。根据日本收藏家奥兰田的记载，是日本商人自己炒热的。运回日本后之后，商人们谎称是明崇祯年间的制品，当时在日本就值一、二百两白银的高价。如果以咱们中国的审美观点，这种壶的形制太直太拙，可日本人就欣赏所谓的’拙而密‘、’朴而雅‘，加上这壶由于形制朴拙水流特别畅顺，更是受到日本的好壶之人极大欢迎，风靡一时呀。我这只壶是’具轮珠‘之中较小的’独茶铫‘，略粗略大的叫’丁稚‘。台湾人、福建人还有广东人现在爱用’光壶‘喝功夫茶，炒得这种茶具也越来越值钱。”

　　由壶说到茶，史德捧出个红木的茶托和一套功夫茶具，要请我品尝一下福建武夷山的岩茶。“岩茶是乌龙茶的一种，茶树根部生长于岩石风化后形成的土壤里，所以叫岩茶。对，你肯定想到想到’大红袍‘，不瞒你说，我也没喝过，正宗的大红袍只有三棵树，一般人根本尝不到。我这茶也不赖，金佛顶级岩茶，5000多元一斤，比大红袍的味道稍淡一些，对于不太习惯浓香的人来说，这茶反而更显清香。”

　　史德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用一个台湾产的电磁壶把那矿泉水烧开，烫杯，烫壶，用竹勺舀茶，洗茶，用茶烫杯，最后才用酒盅一般大小地杯子倾入茶水。茶汤色泽金黄，清澈见底，有股烤焦似的异香。半杯入喉，满嘴生津。“好茶，好茶”。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凭味觉只觉肯定是上品好茶。史德天天喝这种功夫茶，象潮州人一样练就了不怕烫底功夫，滚烫的茶水一盅一口扪下。“水温不到一百度，根本沏不出功夫茶的香味。”

　　喝了几轮茶，史德又拿出一盒熊猫香烟。他抽出一根香烟，把过滤嘴迅速地在茶盅里沾了一下，然后用火柴点燃，吸不到5口，便摁灭烟头，把烟头放进半满地矿泉水瓶子里，拧上盖子。史德这套抽烟的程序我已见过多次。据他说他试验过无数次，只有沾武夷岩茶才能使香烟的味道更醇厚，而且茶水会使香烟滤嘴的过滤功能更有效发挥。尚喜仁对史德把大半截熊猫香烟扔进矿泉水瓶子的做法深恶痛绝。“我操！每根烟就二十多块钱，够我爸在老家买一条烟抽。我说你抽完就扔在烟灰缸里吗，我们不怕丢丑，我可以把这些熊猫烟丝收集起来，用烟斗抽，怎么也也是熊猫烟丝呵。太浪费，太浪费，你要遭报应的。”尚喜仁每次见史德抽烟，都要在旁狗视眈眈，嘴里不停抱怨。史德也不理他这话茬，我行我素。“香烟拧灭后会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放进瓶水里就闻不到了。”史德这样解释。

　　史德是这样一种人，和他相处越久，你就越不了解他。按周每天一换的劳力士手表，成箱的古董，永远享用不完的类似熊猫烟、路易十三这样的奢侈消费品，总是有神秘的人打发司机开小车给他成箱成箱地送时鲜水果，不得不勾起别人对他出身背景的好奇。这个城市确实越来越西化，人们的好奇心往往转移，就连尚喜仁这样一个伪艺术家大土鳖，也只是暗地里和我说一句“这傻逼他爸肯定是一个有势力的大官儿”，此外并无探究史德家世的意思。

　　窗外，南方五月的天空廊远无涯，偶尔急速飘过一团浓厚的白云，很快被疾风吹得远远的。放眼望去，市中心的高楼发出灼然的光芒，钢筋水泥，玻璃瓷片，那么冷静，那么物质。细细想一想，就有一种要穿透高楼墙壁那眼眶般哀瞪的密密麻麻的欲望，探究那些埋在水泥墓堡里的鲜活的心。

　　“其实我是个假隐士。”史德喷出一口烟，像是在回忆。“总羡慕古人隐居山林的生活。有一次我在福州，去森林公园租了一套别墅住下。当时不是旅游季节，整个别墅园林没有游客，又是深山幽谷，躺在床上就可听见门边溪水流淌的声音。没曾想，我呆了三个小时，就被寂寞吓怕了，太安静了，无法想象我自己一个人怎样能渡过这样一个安静得连一丝人气也没有的长长夜晚……仅仅三个小时，我急匆匆退房。”

　　“现在好了，你大隐隐于市嘛。”我有些挪揄地说。

　　史德也笑了。“你看看外面的行人，蚂蚁一样，奇形怪状，走近了就会发现他们眼露幽光，气味浊臭，毫无目的地行走于街道上，丝毫也不可爱。可见，如果真看不见他们，感受不到他们的焦灼、恐惧、欲望、邪念，又会寂寞得要疯。人，真是奇怪的群居动物。”

　　从史德上述一番话，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选择和我们合租一个公寓。也明白了为什么史德容忍尚喜仁这样一个家伙一拔儿又一拔儿地往客厅里带人，可能那些怪人的喧嚣与躁动让他能产生真实生活的感觉。这个公寓客厅里有时候真像美国的场景肥皂剧，只要尚喜仁在，永远就会有新的一幕活宝戏上演，而且永远不会重复，不落窠臼。

　　“十三、四岁时，我理科成绩特别不好。数、理、化总考不及格，每次期中期末考试我都要煞费苦心地涂改成绩表。当时我的继母很坏，不停地说我坏话，我父亲平时见不着，总在晚上围在饭桌吃晚饭时训斥我。只要看见他，只要旁边坐着我年青漂亮的继母，晚餐肯定是只吃一肚子气。将近有一年的时间，我天天想着自杀的事情，尝试过买安眠药，药房的人见我年纪太小不卖给我那么多。我又想死又怕疼，有十几次站在八楼屋顶的天台上想跳下去，甚至故意闭着眼沿着水泥屋檐走了十几米，竟然没有失足落下。人要想死，那之前的一段时间心情是又平静又绝望，脾气都会改好多。”

　　听史德这么一说，才知道他也有所谓“不幸的童年”。

　　“最后你为什么又不想死了呢？”我问。

　　“偶尔我找到一本书，是前苏联作家写的间谍小说，书名叫《敖得萨档案》，现在我还记得书皮是什么样子，作者译者我记不住了……那本书里有一大段详细描写人死后的样子，尸体在土里腐烂、发臭，被蛆虫啮咬……总之描写十分恐怖，看得我当时冷汗直冒，想想自己死后尸体也那么可怕，就再也不想死了。”

　　第十二章文/梅毅

　　（23）

　　健伟证券设在北京的总公司又换老总了。前几个月刚刚走马上任的万年青转到别的金融证券公司当董事长，官升半级，没留下什么成绩也没留下什么漏子就拍拍屁股走人。新上任的总裁姓杜，名立怀。他马上又要进行新官上任例行的视察工作。杜总来前三天，南方总部又忙成一团粥，董总挨层视察以确保没有脏乱差景象影响杜总的情绪。看着董总身后跟了一大帮副总、中层干部们跑上跑下，想起几个月前万年青大胖屁股咣当咣当的巨屁，真替董总心里不值。又拍又哄又忍闻巨屁，万年青脚尖一点，就和健伟证券毫无干系了，所有铺垫工作白费，又得重新开始再来一遍。

　　杜总终于到了。大门口，忍受着南方九点钟酷热的阳光，董总和几个副总一直站了十多分钟，估计西服里面的衬衣都湿透了。从楼门起，一直排到五楼贵宾室门口，健伟证券公司的中层干部沿楼梯在每层扶梯的尽端两边垂手挺身侍立，敬待杜总一圈又一圈地上扶梯，大家十二万崇敬地鞠躬点头加拍掌致意。这次杜总来临，我一不是中层干部，二不是公司骨干，却我又一次身负重任--掌管贵宾室新装修成的厕所钥匙。上次万年青总裁来公司，因老前列腺问题差点尿裤子，根据董总指示，找工程队在贵宾室修个豪华厕所，足足装修了近两个月，一间十五平米大的贵宾室厕所才装修完毕。瑞典水龙头，意大利云石地板，德国金属墙面，一只马桶从日本进口，全电脑带温水冲屁眼暖风烘干屁股，光这只马桶就一百三十五万港币。装修后立马锁起，由董总自己保管钥匙。殊不料“悲剧”发生，处心积虑地要巴结万年青总裁，他又高升走人了。这次新上任的杜总来南方总部，董总不知为何想起上次在茶几后面当翻译的我来，对许副总说“还让那个模样机灵的小伙子在屋内伺候，这样吧，这次没老外，不用当翻译，就掌管这厕所钥匙，反正杜总也要上厕所。”

　　许副总向我传达董总指示，当时我差点瞪眼骂街：这不寒碜我吗，在一帮大小头目前，让我一个硕士毕业的知识分子侍立贵宾室高级厕所旁，等着新老板如厕时鞠躬开门。他妈的，让我帮他擦屁股算了，一下子捅破他痔疮！……愤恨归愤恨，矮檐之下，就得低头，我楞了有十几秒钟，还是以十二万分喜悦之情接下厕所钥匙。许副总虽然是个粗人，也察觉到我隐隐的不快，就安慰我，“魏延呵，不要觉得自己委屈，年青人干点儿低下的活儿是锻炼自己的机会。新老板来，郑重其事嘛，嗯，到时你看见董总和我们这些副总耷拉舌头舔屁股的孙子样，你心里就平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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