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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林有才,户部稽核司经历,说他几句,罢免他的官职,赶回原籍,就气愤不过服毒自杀了?
什么时候大明官吏变得这么脆皮了?
动不动就自缢、服毒玩自杀,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张居正心里有一万头神兽汹涌跑过。
潘应龙在一旁说道:“张相,此事不简单。”
张居正定了定神,“凤梧请坐,我们坐下说。来人,上茶。”
等杂役上茶后离去,张居正问道:“凤梧,你说此事不简单,怎么个不简单?”
“张相,林有才住在西城日中坊。他原本只是户部经年书办,打得一手好算盘,户部上下都是有名的。
隆庆年间官制改革,胥吏书办考试补录入吏部名册,转为正式官吏。
第一次补录考试,他就被录取,成绩卓异,跳过未入流和入流两阶,直授从九品官阶,而后三年间政绩优异,磨勘转迁为正八品经历。”
潘应龙把林有才的来历如数家珍。
张居正听在耳朵里,眼睛不由微微地眯了起来。
厉害,果真是东南派系看重的青年俊才,重点培养的领军人物。
能第一时间接到消息,说明他对顺天府掌控力非常强,京师五城发生任何事情,他能第一时间收到风。
其次收到消息,他知道是林有才,马上叫人调查背景。说明此人非常机敏,按照皇上的说法,叫做政治灵敏度非常高。
这么快就能调查到背景,说明他对京师五城的基层机构,各城警巡局、坊正所等,如臂使指。
他出任顺天府少尹才多久?
不仅把京师五城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兴起南城改造大工程,得到皇上的赞赏,自己身为内阁总理,对他的“城市经营”能力也是赞叹不已。
期间他还把突然交代下来的端午节暨万寿节南苑游乐会,操办得十分完美,官庶军民无比交口称赞。
这不叫能臣,难道王世贞那样的才叫能臣?
张居正捋着胡须说道:“凤梧请继续。”
“谢张相。
据林有才邻居家说,前日林有才被斥贬回家,垂头丧气躲在家里,收拾行李,叫家仆雇佣马车,预订五天后的通州船票,准备回乡。
晚上有人到他家拜访,第二天上午又叫不要收拾行李,把船票退了。到下午,又叫收拾行李,再去预订船票。
黄昏时分,又有人来拜访林有才,邻居隐隐听到有争吵之声。结果今天一早,邻居就听到林有才浑家在屋里嚎哭,说是林有才服毒自尽了。”
张居正听出端倪来了。
“凤梧说有人拜访过林有才,然后他迟疑不决。昨晚又有拜访他,结果一早就死了?”
“张相,是的。”
“看来有人在打他的主意。只是他可能知道里面的深浅,一时迟疑不决。然后那些人急了”
“林有才怎么死的,下官暂且不知,还需要侦查。张相,对于某些人,死了的林有才比活着的林有才,更有用处。”
“呵呵,有人想复制隆庆元年那件旧案。”
“是啊,隆庆元年年底,国子学从六品助教魏云来因为户部发放俸禄折色过多,自缢而死。此事逼得当时的户部尚书高公焦头烂额。”
张居正淡淡地说道:“过去三年了,这些人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现在一点都不着急。
顺天府少尹潘应龙随便一查,都能调查到这个地步。换做锦衣卫往深里查,什么都能查出来。
“张相说的是。本官还听说,锦衣卫镇抚司已经接手林有才的案子了。”
“多谢凤梧相告。”
潘应龙笑了笑,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多留,拱手告辞离去。
林有才的案子还是让张居正心绪起了些波澜。
这些人贼心不死啊,一波接着一波,就像粪坑里的苍蝇一样,源源不断向你扑来。
虽然没有什么杀伤力,却让你恶心。
不行,自己必须要把这些苍蝇消灭干净,要不然一天到晚嗡嗡,让人心烦,还会在新政改革时期,扰乱了人心。
人心?
张居正不由想起某次在西安门学堂,跟还是裕王世子的皇上闲聊时说过的话。
皇上说这些人最擅长于编造故事。
可是翻看他们自古到今编写的故事,什么卧冰求鲤、埋儿奉母,什么孝子故事,全是狗屁。
这样的孝子故事,哪个小孩读完心里不怕?
怕自己还小的时候,父亲想做孝子,把自己给埋了。
怕自己长大了,母亲生病,然后世人逼着自己做孝子,去卧冰求鲤。然后鲤鱼在冰下面逍遥游走,自己在冰上成了硬坨坨。
皇上说,管仲临死前,告诫齐桓公疏远易牙、竖刁、卫公子启方。
齐桓公不解,认为易牙烹亲子以全自己口欲;竖刁自阉以求近身侍奉自己;启方侍奉自己十五年,父亲死了都不愿回去奔丧。
都是一等一的赤诚忠臣。
管仲说此三人违背天理人伦,所求者甚大,连自己的父亲、儿子和自己的身体都不爱,还会爱君王吗?
不,他们爱的是权势。
编写故事宣扬真善美,这没错。
但是为了追求所谓的忠孝仁义,编写一些反人性的故事,就十分不妥了。
连最基本的人性都没有,谈什么真善美和忠孝仁义?
由此可见,这些读书人,最喜欢的就是陶醉在自己编撰的理想世界里。有理想没错,但是你不能脱离现实,还要知道怎么去实现。
他们脱离现实,漂浮在自己的理想中,更不用说如何去实现。
只好从他们最拿手的入手现编,只要人人是道德小郎君,理想的大同社会就会实现。
多简单。
可是事实上这怎么可能!
张居正想着朱翊钧的话,想起林有才的案子,想起那些翰华清流们此前做出的种种事情,心头一动。
难道我们读的书都错了?
从根上就错了?
此时张居正的心里就像千军万马在捉对厮杀,正反双方混战一顿,难分胜负。
不想了!
张居正不愿再深想,他努力让自己的思绪从兵荒马乱中摆脱出来,回到眼下的问题。
如何让苍蝇不再一波又一波的涌出来,然后围着自己,不厌其烦。
打是打不绝的,打死一波又来一波。 难道要把那个粪坑填埋了,才能永绝后患?
粪坑?
张居正心头一动,明白了!
自己终于明白皇上为什么会如此厌恶科试。
想来在皇上的眼里,科试,不,应该是只考程朱理学的科试,是粪坑,一口深不见底的大粪坑。
在皇上眼里,程朱理学没有大错,科试也是好的,唯独两者混在一起,完犊子了,结合出一个怪物,衍生成一个大粪坑。
然后只能生产出一群群绿头苍蝇,偶尔能出几个真正能用的,已经是凤毛麟角,老天开眼。
张居正不由默然了,只考程朱理学的科试,真的是粪坑吗?
可是反对新政改革最激烈,用尽各种手段诋毁新政,阻碍改革,都是科试出身,尤其是程朱理学学得最好的经学家,或以文学之才见长的词臣。
难道真的要填埋了这口粪坑,才能杜绝让人心烦的苍蝇?
张居正思绪万千时,潘晟前来拜访。
“张相,林有才服毒自尽了。”
一见面潘晟就匆匆说道。
“水濂,此事老夫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谁告知你的?”
“顺天府少尹潘应龙。”
“哦,这位能吏啊。张相,此事不简单,听说有一群翰华清流在后面搞事。”
“果真是他们。水濂不用担心,锦衣卫镇抚司接手了。我们现在等水落石出吧。”
“好。”潘晟应道,迟疑一会又说道:“太岳,说到潘应龙,老夫想起那五百名支工被罢免官吏,你还是心急了点。”
潘晟说的是张居正利用近五百名考成法不合格,被罢免处分的官吏,打着支工的旗号,想往滦州、太原工厂实业,往东南新派势力里掺沙子。
结果在通州驿站,突然起火造成踩踏,死伤几十人。
张居正喟然地说道:“水濂啊,不管是内阁首辅,还是内阁总理,只要坐上这个位置,第一件事就是从皇上手里分权。
不管是哄来的、骗来的、讨来的、恩赐的,元辅要做的必然就是此事。而到最后,君臣不和,离心离德的原因,也可能是此事。”
“你知道还那样去做。”
“其他人可以不去做,身为元辅就不得不去做。有时候就算你不想去做,下面的人,六部和地方,都会推着你去做。”
潘晟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是皇上的老师,皇上的手段,你最清楚,还敢这样行事。”
张居正答道:“皇上为何选老夫为内阁总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皇上与老夫君臣在西安门书堂羁绊纠葛了数年,互相了解。
老夫知道怎么做,不会越皇上的底线;皇上也对老夫放心,知道老夫不会逾越底线。”
潘晟听懂了,“你派遣五百名被贬免官吏支工掺沙子,皇上心里有数?”
张居正轻轻笑了笑。
你说呢?
“那谁在通州驿站放得火?”
“肯定是杨金水这个混蛋。”
“他?”潘晟眼睛一亮。
“杨金水对皇上心思的揣摩,远在老夫和冯保之上。
他找人收买四位江湖人士,在通州驿站放一把恰到好处的火,烧绝了老夫染指工商实业的路。皇上放心,他们安心,老夫死心。”
“太岳,死伤几十人啊。”
“死伤的都是些考成不合格,要去学习改造的罢免官吏,然后结案成那些官吏贪赃枉、徇私舞弊遭苦主报复,皆大欢喜。”
潘晟有点糊涂了,“皇上放心?皇上是什么心意?”
“皇上叫我不要着急,先把六部之事理顺,把钱粮财税、预决算制,还有一条鞭法和官绅一体纳粮做好了。
事关挣钱的经济建设,他直接指导杨金水那伙人做。
等以上那些事做好了,皇上才有可能视情况让我接手工商实业事宜。”
潘晟一脸的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不过他想起林有才的案子,心又有些悬起来。
“林有才案子,那些人又会闹腾起来。风波又起,京师就没有一刻安宁。”
张居正摇了摇头:“京师这点风波,跟江南比,简直就是一潭死水。那边才是惊涛骇浪。”
潘晟愣住了,“江南有什么事?海公清厘佛道两界败类,这是大快人心的事,大部分官民是赞同和支持的,怎么会起风波?”
张居正幽幽地说道:“我的恩师把他的孙子送到我府上,写了亲笔信,有了托孤之意。”
“什么,托孤?”潘晟吓了一跳。
南京城那家西洋货商铺后院小巷,任博安左右看了看,敲响了后门。
门开了,他闪身进去,门迅速关上。
“任先生,这边请。我们三掌柜的一直在等着你。”
任博安勉强笑了笑,跟着伙计来到左厢房里。
苏峰一见到任博安就问道:“任兄,打听出那两本东西是在他身上,还是藏在哪里?”
任博安没有出声。
苏峰看他神情,安慰道:“没事,邵健是只老狐狸,没那么容易打听。这次不行,我们再另想个办法。
实在不行就硬来,三木之下,没有什么问不出来的。”
任博安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放到桌面上。
“苏都事,任某不辱使命。这是你要的两本册子。”
苏峰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低头盯着那两本册子看了十几秒,伸手拿了起来。
看到册子封面上的字,苏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百官行述》、《千家事略》,居然真被你弄到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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