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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中,一个声音响起。
“那就由我来给你说教说教。”
耿定向好不容易暂时压制住了李贽,正在得意中,突然听到有人挑衅,猛地跳了起来。
“谁!”
他的头像安了弹簧一样,四下张望,看到一位男子从嘉宾中站了起来,不到四十岁的样子,靛蓝棉袍,戴着一顶毡帽,原本坐在嘉宾中间毫不起眼。
耿定向鼓着眼睛,叱问道:“你有什么功名?敢说教我?”
曹国宗、还有武昌知府等一干坐在那里吃瓜的地方官员,慌忙站起来,接二连三响起长凳挪动的声音。
“咣当!”
还有一位知县过于激动,把屁股底下的长凳给带翻在地,砸在地上,发出声响。
棉袍男子伸手阻止了曹国宗等人拱手行礼,施施然说道:“在下王一鹗,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殿试金榜第二甲第八十名进士出身,不知有没有资格指教楚侗先生?”
耿定向鼓着眼睛,看着王一鹗,脸色就像走马灯一样闪烁不已。
“王督宪既然也是进士出身,苦读过程朱理学,为何今日要为虎作伥,诋毁理学?”
“为虎作伥?楚侗先生可真会扣帽子。”王一鹗呵呵一笑,“没错,王某也是十几年寒窗苦读,三科连捷,一举中第,然后步入仕途。
且问楚侗先生,你当年寒窗苦读,所为什么?”
耿定向眼珠子一转,品出这话里有陷阱,连忙回答了一个万能标准答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王一鹗哈哈一笑,“楚侗先生好生机警啊。不过王某没有楚侗先生这般雄心壮志,王某寒窗苦读所为就是做官!”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督宪大人,你此话说得没毛病,可是太直白了!
耿定向嘴角挂着不屑,“想不到王一鹗的志向如此低俗。”
“呵呵,本官就是这么低俗,不像楚侗先生,参加科试就是为了考着玩。那时本官才十八九岁,刚中了举人,一时鲁莽就去参加了第二年的春闱,不想侥幸得中。”
太凡尔赛了!
十八九岁,我们连秀才都还没考上,你居然参加乡试和会试,最可气的还一试就中。
这世上还有讲理的地吗?
耿定向也被王一鹗这话给气到了。
一时鲁莽就去参加第二年春闱,还侥幸得中。你知道我为了考进士,从秀才到举人,来回考了几次吗?
你却只考一次就连捷?
太气人了!
到底是谁参加科试是考着玩的?
王一鹗继续说道:“本官自小父母仙逝,幸得养父收养,侥幸长大。故而见多了世间疾苦,想着竭尽所能改变这个世道。
养父教诲本官,有此志向,那就去做官。做到了官,代天牧民,可定国安邦。但是想做官,必须先考进士。
于是本官就拿起书本,认真读书。开始时,本官就觉得程朱所言,故弄玄虚。有先生教诲本官,科试不是考究你学识,而是用程朱理学考校你学习的本事。
程朱理学玄虚枯燥,你都能学得好,那天下其它学问你岂不是手到擒来?且科试只是迈入仕途,能保你平步青云吗?
不能!
不能就对了。
就好比读了程朱理学,点了进士就能治国安民吗?不能!必须继续学习学识,历练本事,多看多想多做。
正如皇上说得那样,在实践中总结学习,才能更上一层楼。回过头来,本官觉得,程朱理学,也就在科试时用过,平日里治乱扶危、理政抚民,根本用不上。”
众人纷纷点点头。
对对对!
言之有理!
没法子,人家的话太有说服力了。
十九岁中进士,一路做官,灭倭、剿贼、绥定四方,不到四十岁就做到了兵部尚书、湖广总督。
一路开挂的人生,他的话没有说服力,你耿定向的话有说服力?
你哪年的进士?
做到什么官阶?
耿定向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双目赤红,想反驳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拼功名,人家是你前辈。
拼事业,人家遥遥领先。
看着众人对王一鹗歪门邪说纷纷附和,耿定向胸中更愤然。
以成败论英雄!
这样太不公平了,我们这样做学问,只擅长以德服人,岂不是太吃亏了。
我们不是不想做俗事庶务,而是我们耗费了太多心血究圣人微言而阐名教大义。我们也在做大事,我们在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
王一鹗还在继续说道:“等到本官读了许多史书后,猛然发现,程朱理学,起于北宋,盛于南宋。
两宋什么朝代?
北宋号称文学鼎盛,可是立国不正。宋太祖背弃前周恩主,欺凌孤儿寡母,陈桥黄袍加身,窃得宝鼎。
得国不正,又不思进取。不仅被北边契丹压制,连西北党项小儿也奈何不住,以民脂民膏为岁赐买得片刻安宁。
士大夫醉生梦死,将士们在边疆为国浴血奋战,却落得脸面刺墨,以为奴仆。
清谈玄虚,宜静制动,再是文耀华夏,也终究难逃靖康耻之浩劫。
转瞬南宋,偏安一隅,不思北伐,却内斗党争,构陷忠烈,酿成风波亭之千古憾事。程朱理学趁势而出,上不能匡主,定国安邦,下不能益民,和时康岁。
窃据朝堂数十载,最后还是落得崖山之哀。
实属亡国之学!
我大明立国之正,媲美前汉,岂能再行这亡国之学!”
亡国之学!
耿定向气得胸膛都要炸了!
王一鹗,你个混账东西,你居然敢说程朱理学是亡国之学。老夫,老夫要跟你拼了。
可是看着王一鹗站在人群中,矫健傲然的身姿,猛地想起他曾经在福建策马横刀,亲手斩杀过倭寇海贼。
人家养父是卫所世袭指挥使,骑射精湛,擅长搏杀。
老夫不跟一介武夫之螟蛉子一般计较。
“而今我大明圣天子承天命,鼎新革旧,神武应期,当建万世之业,岂能再让亡国之学窃据朝堂!
我大明煌煌以照四方,当行烨烨之新学!”
“好!”李贽大声赞道,其他众人也跟着大声叫好。
还是王督宪敢说啊!
直接把程朱理学斥为亡国之学,把新学捧为神武应期的烨烨之学。
曹国宗等湖北官员听在耳朵里却是另外一番心思。
王一鹗可是皇上十分器重的重臣,只要在京师,进西苑比进戏园子还要勤快。
简在帝心,深得信任。
他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些话,你敢说不是揣摩到圣意才公然说出来?
这些话确实惊世骇俗,要是其他人敢如此当众说出来,早就被喷成尿壶了。
可王一鹗就敢说,他的功名,他的官阶,他的功绩,还有他在皇上那里的信任,都足以让他光明正大地说这些话。
而今的万历帝,威势不输于洪武帝啊,连永乐帝都略输一筹。
他的圣意,谁敢不好好揣摩一二?
耿定向听着这如潮声一般响起的叫好声,恨得牙根咬碎,他恶狠狠地盯着王一鹗,待到叫好声稍微低落,突然开口。
“以程朱理学为纲,规范科试,可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
现场突然变得无比寂静,所有人都看向王一鹗。
看到形势为之一变,觉得自己又把场面拿住了,耿定向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呵呵,你们不知道祖制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吗?
它就是我们的尚方宝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而祖制,它就是我们编纂的,怎么说,完全在于我们。
解释权在我们手里啊!
看你怎么办!
看着耿定向得意的神情,王一鹗笑了。
这年头,还有头铁的拿祖制来说事,也就你们这些迂腐不化的酸儒。
“我太祖皇帝,原本淮右布衣,以天纵之资,起自田里,戡乱摧强,十五载而成帝业。仰慕斯文、尊崇正学。拜访名士、礼致耆儒,以昭揭经义,考礼定乐。
偏偏有心念前元暴政之酸儒,蒙蔽太祖,授议理学,以亡国之学而制立国之势,居心叵测。”
众人脸色大变,就连李贽都惊讶地看着王一鹗。
子荐,你比自己还敢说啊。
自己还只是离经叛道,你这是直接把程朱理学往死路上逼。
再仔细一想,按照皇上对祖制的蔑视,以及此前种种举措来看,王子荐的这番言论,说不定正中他的下怀。
王子荐是绝顶聪慧之人,朝中少有的能臣干吏,对皇上的心思又比一般人知晓得更多,他的一言一行,都有深意。
耿定向脸色惨白。
他万万没有想到,王一鹗居然放出这么大一枚震天雷来,把他所有的理念和幻想炸得粉碎。
耿定向做过朝官,深知能做到王一鹗这样高位的人,不仅只靠能力。他说此话,是皇上授意,还是揣摩到圣意有意为之?
哪一种都不是好事。
程朱理学要完犊子了!
耿定向拱着手要告辞离去,王一鹗拦住他。
“楚侗兄,刚才你要论功名定英雄,现在还差本官一个礼节。”
耿定向脸色变幻了几下,悻悻地拱手作揖道:“晚生耿定向拜见前辈子荐兄。”
王一鹗微微一笑,拱手答道:“有礼了。”
耿定向在弟弟耿定理搀扶下,踉踉跄跄地离开江夏公学,回到了武昌城住所。
三弟耿定力看他面如死灰的脸色,又悄悄问了二兄耿定理,了解情况,开口劝道。
“兄长,而今的卓吾先生不是往日国子监的落魄博士。他现在被皇上尊为帝师,傲为新学宗师。
弟还听闻二华公、文长先生、确庵公(魏学曾)做媒,卓吾先生的两女被许配给了会宁子高策、清阳男魏建平。
声势显赫,兄长何必去触他的霉头。
不过兄长也不必介怀。东南系与新学同气连枝,盘绕一体,看着势力庞大,难挡锋芒。
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而今圣天子在位,他定不会坐视朝中一方独大。而今楚党壮大,凤磐公等翰林一脉又被重新扶植,可见皇上有了戒备之心。
等到东南系和新学势弱,兄长再报仇不迟。”
耿定向看着侃侃而谈的三弟,摇了摇头:“三弟还年轻,或许能等到那一天。但为兄年迈,恐怕等不到那一天。
大势起起伏伏,史书上也就瞬间的事。但是对一个人来说,却是一生一世。现在时代不同了,为兄也感受到。只是心有不甘啊,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张凤磐而今得意了,这两句诗倒是留给我等品尝啊。”
王一鹗在黄鹤楼宴请了李贽。
三巡酒后,李贽问道:“子荐在武昌留几日?”
“卓吾公,在下明日召开湖北三司会议,三日后南下。”
“这么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这东风随时吹起,在下要去长沙督阵。”
李贽眼睛一闪,知道王一鹗所言的意思。
“云贵川诸多土司,是我朝西南顽疾,而今皇上要着力铲除这些积弊,正是子荐大展身手之时。”
“卓吾公在武昌待多久?”
“老夫还要等到江汉公学开学。皇上的旨意,南方今年至少要成立四所省级公学。应天公学、三吴公学、江汉公学和巴蜀公学。
应天公学和苏州的三吴已经成立,吕用还在上海成立了东南公学,额外多了一家。剩下的江汉公学和巴蜀公学,则是老夫今年的重中之重。”
“卓吾公还要逆流入川?”
“有此计划。等江汉公学开学后,成都那边妥当了,老夫就入川。”
“南方五所省级公学,皇上雄才伟略。”
“是啊,老夫看皇上的意思,省级公学,意欲取名为大学,与县府公学区别开来。”
“大学?《礼记.王制》有云,‘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如此命名,百年后世人只知此大学,再无人读彼《大学》。”
李贽听懂了王一鹗话里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
宴罢,李贽拱手对王一鹗说道:“子荐离鄂,老夫就不相送了。”
“不必相送。卓吾公有公事,在下也有公事。”
“正是。那老夫祝子荐旗开得胜。”
“谢卓吾公。”
回行辕的马车上,王一鹗对李明淳交代着。
“子明,你替本督办件事。”
“督宪请吩咐。”
“明日召开湖北三司大会,布政司六曹各厅局主官皆会列席。你找个机会,跟湖北警政厅的赵都事好好聊一聊。”
“督宪想让学生聊什么?”
“湖南石鼓、岳麓书院藏污纳垢,不法之事触目惊心。两湖一体,湖北问津等书院就独善其身?”
“学生明白了。”李明淳答道,“督宪这段时间精力放在西边,多驻湖南。湖北的顽固势力,有些忘乎所以然了。”
王一鹗笑了,“办好此事,你就马上去思南,一场大考,等着你。”
李明淳跃跃欲试,“是!督宪,学生早就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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