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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金彪正弯着腰爬坡回家,抬头看见一个漂亮的女人从玉皇阁的山上下来,穿着件红色的的确良衬衣,身体挡住了光线,闪闪发亮。他认出了那是家全。他朝她笑了笑。问她:
“家全,你这是去哪儿?”
“你是?”家全似乎并没认出他来。小学毕业后,金彪就再没见过她。
“我是黄金彪啊,小学咱们同班的。”金彪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哦,黄金彪!想起来了。离家近也不在家吃饭,每天拿个大碗来庙里跟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
“对啊,就是我。这些年一直都没见你,去哪儿了?”金彪问。
“小学毕业后,我姑姑把我接到县上去上了初中,毕业后又学了裁缝,现在在大理打工呢。”
“你这次回来是?”
“我阿姐嫁到昆明了,我阿妈要我回来照顾她。可我不想待在这儿,所以回来跟她说说这事儿。”
“哦。”不知道为什么,金彪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回到家,续熙看到儿子脸色不对,就问出了什么事。听金彪一五一十地说完,续熙显得比他儿子还激动,说:
“儿啊,这种事要趁热打铁,不能搁着,等人家回了城里,就难办了。”
第二天,续熙就托媒人向杨家提亲了。与此同时,金彪也亲自找家全,开门见山地表白了自己的爱意。
家全对金彪是有好感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刚见一面就要提亲,甚至都不问她有没有对象。这让家全感到吃惊的同时,也有些生气。
金彪见她犹豫不决,就拿出身上仅有的20元钱,递给她。家全说:“你这是干什么?”
金彪说:“没什么,给你花呗。”说完,转身走了。
这之后的几天里,家全每天都攥着手里的二十块钱,又好气又好笑,想着金彪离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矛盾。家全的阿妈很快同意了黄家的提亲,闺女嫁到半山腰总还在诺邓村里,自然比嫁到外面强。她知道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好事。看到家全还有些犹犹豫豫,阿妈说:
“家全,金彪这小伙子不错,跟他爹一样,都是好心肠。别往外跑了,城市里是什么好道道,哪里有现成的饭等着你呀?”
家全想说些什么,可她又觉得阿妈的话实实在在。
四
金彪穿上了家全买给他的新皮鞋。家全说:
“金彪,以后出诊穿上这皮鞋,再远的路,脚板都不疼了。”
走在山间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有棱有角的小石头子儿,在皮鞋的底子下边咯吱咯吱地响着,那响声是欢乐的,跟他这会儿的心情一样欢乐。
续熙的心情比儿子金彪的心情还要快乐。老黄医生临终没见着自己儿子娶媳妇,可他是见着了。儿子有了伴儿,自己有人伺候,也能吃口现成的,喝口现成的,成了有福的老头子。而且,只要家全怀了孩子,黄家的祖传秘方就又能往下传了。
家全过门后,每天跟着金彪和续熙学医术。县城里如果有乡村医生的培训,金彪也鼓励家全去。家全聪明,中医西医学得都快,很快就成了诺邓村第一个取得医师执照的女医生。
山村生活平静也忙碌,日子出奇地快。一晃,又十五年过去了。
家全为金彪生了个女儿,叫黄良玉。良玉小的时候,每次出诊回来,不管多累,金彪都会弯下腰蹲在地上,良玉骑上去后拍拍金彪的脑袋,说一声:
“阿爹,跑呀。”
金彪就在大青树下绕着圈跑起来,良玉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树梢上的麻雀。良玉说一声:
“飞呀。”
他就一步一跳,作出一副飞的样子。
金彪现在背不成良玉了,良玉去到县城里上初中,只有寒暑假才回来。休息的时候,金彪喜欢泡上一壶自己从山上采的罗峰茶,请阿爹一起在大青树下喝。阿爹边喝茶边看医书,而金彪边喝茶边想良玉,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似乎和这罗峰茶一样苦起来。
五
金彪和家全产生了矛盾。金彪现在看不惯家全了,因为她打麻将,有时候一次就能输掉他走十几里地出诊挣的钱。家全也看不惯金彪,因为他不像城里医生那样戴口罩,而且嘴角总是叼着香烟。最近还喝上了酒,而且总是一个人闷闷地喝,喝多了倒头便睡。两人的别扭都憋在心里,直到有一天家全实在憋不住了:
“你一个当医生的怎么能一天到晚叼着烟?”家全问。
“看病的老乡给的,不点上,人家会觉得你会不好好给他看病。”
“烟是病人给的,不好意思不抽,这酒可是你自己喝的,喝醉了出诊咋办?”
“酒是因为你才喝的!”
“什么,因为我,我什么时候让你为我喝酒了?莫名其妙!”
“你要不是每天打麻将,不跟我说话,我能喝酒吗?难道你想让我当阿雄媳妇?”
一见家全打麻将,金彪就会想起阿雄媳妇。阿雄是本村青年,做生意赚了些钱,便从外村把阿雄媳妇娶了进来,几年后,生儿育女,日子过得也算不错。可阿雄迷上了麻将,刚开始时输钱,接着一点点从家往外卖东西。后来他儿子得了小儿麻痹症,女儿也在一个月内祸不单行地得了癫痫病。那一年的大年初三,家家户户喜庆团圆的时候,阿雄媳妇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绝望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阿雄媳妇是服毒自尽的,喝了半瓶敌敌畏,还喝了酒。金彪赶到时,已经晚了。阿雄媳妇躺在那四面透风的屋子里,身体弓着,似乎在顽强地作着挣扎,两只手还紧紧握着拳头。脖子、脚踝已经乌青了,嘴角、鼻孔、耳朵等处都有成行的蜿蜒的血迹。阿雄抱着一对生病的儿女在一旁哭。临死前,阿雄媳妇让阿雄把一对儿女拉到面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人活着,真苦啊。阿雄感到后悔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金彪知道自己还不至于到阿雄媳妇那般田地,家全还来得及。
自从那次之后,家全很少打麻将,金彪也很少喝酒。
良玉放假回来的那天晚上,八里地外的义军村有人打电话来请金彪出诊,金彪便让良玉跟着。他在良玉的背篓里放了一些黄家的祖传秘方,这是电话里的人顺便让他带过去的,说有人想要。路上,金彪说:
“良玉,等你的脚板长得像阿爹一样大的时候,阿爹就把咱家的祖传秘方传给你,好吗?”
“阿爹,我不想当医生。”
“那你想当什么?”
“现在还没想好,但我想上高中考大学,以后到城里去工作,把阿爹阿妈都接去……”
金彪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月亮从东边的山梁上爬出来,像一盏灯笼,把诺邓村照得亮堂堂的,把树枝、幼草的影子投射在小路上,花花点点,悠悠荡荡。
九妹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贵州省紫云县火花乡的人们总是在这嘀嘀声中醒来。每天早上六点,开往紫云县城的中巴车都会准时出现在乡政府门口的场坝上,恼人的喇叭声会在寂静的山坳里持续响起,催促那些要去县城的人。
不去县城的人讨厌这嘀嘀声。
九妹从不去县城,可她喜欢这声音。
九妹的屋子里没钟没表,嘀嘀声能告诉她已经六点了,能帮她把身边这些赖床的孩子们叫醒。
当然,喇叭声并不能完全起作用,小孩子贪睡,他们似乎习惯了这声音,所以眼睛都不睁,只是打个哈欠,翻个身,继续享受这最后几分钟的美梦。
“勉——虎——艳——行——吕——井——英——赛——”
九妹开始呼唤他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并把他们摇起来。
五个女孩,三个男孩,一共八个,来自四个家庭,都姓韦,都是九妹的亲戚。九妹姓王,排行老九,爹就给她取名叫王九妹。八个孩子中有她女儿的小孩,有她叔伯侄子的小孩,所以,有的叫她婆婆,有的叫她奶奶。
小孩子的父母都外出打工了,具体的地方九妹记不住,只知道不是广东就是浙江。火花乡的人只去这两个地方。七八年前,紫云县城就有了发往这两地的直达长途客车。每天都有人背井离乡,每天都有人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亲戚或是邻居,让他们成为山外人所说的“留守儿童”。
英穿衣服很快,不用九妹催。每天早上,英总是第一个离开这不到十平方米,摆了三张床挤了九个人的“卧室”。英会从外屋墙角的柴堆里挑几根细柴,再把小火炉搬到屋外,开始生火给弟弟妹妹做早饭。英14岁,是八个孩子里最大的,在农村,这是可以分担家务的年龄。早饭是粥,很稀的粥,用昨晚的剩饭熬的。每天九妹做晚饭时,都会比中午多加两把米,这样英就能做粥了。
4岁的勉是孩子中最小的,衣服一定要九妹帮她穿。勉是九妹女儿的女儿,给她穿衣服总是最花时间,因为她总是不停地撒娇。勉有些咳嗽,九妹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再在枕头下摸出一板白色药片,抠出两颗:
“勉,把这药吃了就不咳了。”
勉不说话,只是摇头,她不喜欢那种苦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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