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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循环,练过的再练,教练说,这叫做积少成多。
省队没有新泰那么多玩的。不训练的时候,文静喜欢躺在草坪上看鸽子。鸽子会在晴天被对面楼上的人放出来,在操场上空盘旋,把阳光扇得一片银光。后来,她见有人放风筝,就找来纸、线和小木棍开始糊风筝,然后拉着在操场上疯跑。她不知道哪里没糊对,风筝总是飞不起来。那时候,她知道除了来运动队,也可以去上其他学校。其他学校什么样,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其他学校里的小孩在6月1日这一天是可以跟父母一起玩的。电视里也说,过六一儿童节是要给小朋友放假的。她去问教练,为什么六一儿童节她们不放假。教练说,“放什么假啊,你们是运动员,不是儿童了”。那一年,她9岁。
妈妈来看她的时候她最开心。妈妈会给她带零食,妈妈走后,小队员们都会围上来。“姐,给我吃一口吧!给我吃一口吧!”无论带的是什么东西,她们都会这么说。练体操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记得有一次,妈妈给她带了栗子,她舍不得吃;后来变成了栗子干,她还是舍不得吃;直到栗子长了毛,才不得不吃。
去昆明参加全国青年体操锦标赛是在1994年,那是她第一次出省比赛。那次,她拿了两个冠军。对于13岁的她来说,最开心的不是拿了冠军,而是吃到了芒果。她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水果。回到济南后,她觉得自己可牛了,不但拿过冠军,还吃过芒果。
在运动队,谁练得好谁就是宝,就是教练重视的对象,领导围绕的中心,其他队友就得让着。这是日积月累形成的风气。在昆明拿了冠军回来后,刚开始,有小队友帮她买冰棍,后来有小队友帮她打热水,再后来,她拉肚子也懒得去厕所了,会有小队友帮她倒尿盆再洗干净放回来。晚上看电视,她说看什么台就看什么台。
她练得越来越好,地位也就越来越高。有时候,她练累了,就想:今儿,欺负个谁呢?
可她谁也欺负不了了。当年,她就被国家队的教练当成“好苗子”,从省队挑去了北京。省队的教练说:“文静啊,我们只能把你送这么远了。”
四
14岁时,她到了北京。国家队里是各省选上来的小姑娘,都很漂亮,不像她,头发发黄,又黑又瘦。国家队的姑娘都讲普通话,老师上课也讲普通话,可她不会讲,甚至听不太懂,上课经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老师把她叫醒,问她为什么上这么严肃的课还会睡觉?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低头不出声。她看着自己的脚指头,白球鞋破了,它们露了出来。在这里,一切的一切都像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有一种从天上掉到地下的感觉。
她见了谁都得叫姐。在运动队里,谁要是没成绩就抬不起头来,国家队也一样。她在山东的那点成绩到了这里突然变得不值一提了,来这里的人,哪一个在自己的省队没成绩呢?除了苦练,没有别的出路。
她是1995年1月去的,3月的一天,教练问她,去过美国没有?她说没有。教练说,那就去吧,代表祖国去美国参加中、美、俄体操对抗赛。
那一夜,她失眠了,她躺在床上回想:自己从新泰来到济南,从济南来到北京,现在又要去美国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让她憋不住想笑。一起去的还有桑兰、刘璇和孟菲。孟菲是北京姑娘,临走时,孟菲对她说:“毕文静,你到了美国别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别什么东西都问我。”
在美国机场,她第一次见到自动扶梯,她和桑兰兴奋地逆着方向在扶梯上跑上跑下。跑累了,就趴在地毯上打扑克牌,她们觉得地毯可干净了。她跟桑兰住一个房间,桑兰那次也是头一回出国,她们在床上翻来翻去。她们一直用浴缸边那条厚厚的毛巾擦头,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是铺在地上弄干脚的。孟菲不让她问,她也就没敢问。
1995年年底,她又和奎媛媛去澳大利亚比了一个世界青少年锦标赛,那一次女子项目总共有五枚金牌,她拿了四块,还有一块是银的。她让中国驻澳大利亚大使一次次站起来升国旗,把大使激动坏了。大使带她去看考拉,看袋鼠,去参观悉尼歌剧院。一回忆起澳大利亚,她总是特别开心,她觉得那是给她带来福气的地方。
从澳大利亚回来,教练开始早上给她熬乌鸡汤、甲鱼汤,晚上给她用药酒擦脚,帮她按摩,因为训练越来越苦。教练说,出成绩就这几年了。
男选手是幸运的,十八九岁还没有出来,二十四五岁参加一次奥运会,二十八九岁还可以再参加一次。而女选手满15岁才能参加奥运会,十八九岁体能就不行了,黄金期只有三年,也就是说,运气好,奥运会能赶上一次。如果出生年份有一两年的出入,也就错过了。
她刚满15岁,到国家队的第二年便赶上了1996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
候场的时候,她发现场地好大,观众一鼓掌,耳朵都快震聋了。那里全是记者的闪光灯,闪得她身上起鸡皮疙瘩,想尿尿。
她的对手是俄罗斯老将霍尔金娜。高低杠曾经是中国体操队的强项,可自从霍尔金娜出现后,这个项目就被霍尔金娜垄断了。对于霍尔金娜来说,她只是若干对手中的一个,对她而言,霍尔金娜是她唯一的对手。她15岁,第二次参加世界大赛,而霍尔金娜当时已是欧锦赛和世锦赛的冠军了。
她得了9.837分,霍尔金娜得了9.850,相差0.013分。低杠上的一个松腰动作,她突然觉得高杠离得太远,因而产生了心理恐惧。尽管教练在旁边唉声叹气,可奥运会亚军的成绩还是把她高兴坏了。莫慧兰、刘璇、奎媛媛她们三个是冲着冠军去的,都因各种原因,没能进入决赛。她是冲着尾巴去的,却得了亚军。从美国回来,她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谁也没办法欺负她了。她当时并不知道,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差别有多大。八年以后,她和霍尔金娜在北京饭店吃饭时,当旁边的服务员称霍尔金娜为奥运冠军,却不知道她是谁时,她才知道亚军跟冠军完全是两个概念,她才意识到那0.013分是她一生的转折点。
1998年3月,她在法国巴黎举行的世界杯体操系列赛法国站比赛中,获得了女子高低杠冠军。这是她第一次拿到世界冠军的称号。她的高低杠动作“扭臂转体360度成反握大回环”被国际体联命名为“毕氏转体”。
当她沉浸在“世界冠军”的喜悦中时,桑兰在美国的友好运动会中受伤了。受伤对于到外地比赛的运动员来说是常事,断胳膊断腿,也时有发生,最严重的也就是用轮椅抬回来。桑兰没有回来。慢慢地,桑兰的消息传了回来,她才知道这个朝夕相处的好朋友颈椎断了,腰折了,高位截瘫了,一辈子都要坐轮椅了。
那是一种恐怖的感觉,她们当时都还在练着。那段时间,她会通过深呼吸来帮助自己克服恐惧,继续训练。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有人过马路被车撞了,但该过马路时你还得过。
1999年,有个世界锦标赛,名单下来,她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她想:该是退役的时候了。
五
莫慧兰早她一年退役。莫慧兰是她在国家队最要好的朋友,她们无话不谈。退役时,莫慧兰还没找到新住处,仍住在国家队的宿舍里。于是,总有人跑来问莫慧兰:“铺位有限,你什么时候搬走啊?”
国家队只是一个容纳运动员集训的地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老队员走了,房间马上要给新队员用。所有的运动员退役时都要到自己的省队去办理退役手续。提出退役的当天,她就买了回济南的火车票,并开始打点行装。
退役不是突然间决定的。练得好的时候,没人会退役。看着别人退役,看着自己的水平在下降,看着小队员的水平在提高,退役就是必然的了。她的心很平静,完全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种挣扎。
在北京待了五年,她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现在都得往家运。在济南,她送了好些礼物给省队的朋友,都是些国外比赛时买的纪念品和发的各式各样的T恤衫。
退役手续很简单,盖几个章,领了2000元退役费后,就算办完了。
从小到大,她身边都有队友、教练。教练告诉她,除了刻苦训练,为国争光之外,什么都不用想。可现在手里拿着这2000元钱,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大学会接收她们这些过去的体育明星,但她们得自己想办法找学校。她最想上的是北大,可一打听,人家说,名额已经满了,明年吧。后来,她又想上人大,可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每年多少退役的人,谁都比她有路子。
家里还是老样子,她曾给家里寄过一些自己在比赛中得的奖金,父母用这笔钱在济南开过小饭店,可由于经营不善,最后倒闭了。现在,父亲又回来开出租车了。妈妈买了个保险柜,把她带回来的奖牌、奖状都锁进保险柜里,大大小小,有几十块,保险柜被塞得满满的。她家被偷过一次,所以,妈妈格外小心。
六
她上了上海财经大学。这所学校有个健美操队,教练的老婆是健美操裁判,便推荐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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