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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也觉得媒体挺逗。
“他们会来征询你的意见,但不会听你的。”他咧嘴一笑。
“有一次,一家报纸将写好的稿子发传真过来,让我确认稿件是否有问题,我在旁边写上‘此文万万不能发表’发过去,可没过两天,他们还是按原文发了。”
那报纸并没说他什么坏话,因为没有人会忍心说他的坏话。只不过,他觉得媒体不断强化他“失败者”的悲壮形象对保护区将来的发展不利。
五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自己原来当富翁时的生活。
那阵子,城里的大酒楼里常常可以听见自己喊“埋单”的声音。吃的是龙虾、鲍鱼,喝的是茅台、XO,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很久都没喊“埋单”了,但他仍然喜欢请人吃饭。
傍晚来临时,他常常会在白鹭湖边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老榕树下招待那些来看望他的人吃饭。忙碌的“人物们”不来了。围坐的客人换成了附近溜达过来聊天的村民,曾经一起跟他到处买树的老员工,被好奇心和验证感驱动而来的记者,感情质朴却又心事重重的志愿者……
鱼顿顿有,每天从湖里捞。炸的、煮的、蒸的,味道鲜美,百吃不厌。运气好时,能赶上蘑菇汤。加点盐,做成汤,奇鲜无比,蘑菇是从林中发现的,可遇不可求。
“环保的事我已经关心过了,如果我做的一切,丝毫没有唤起那些有能力的人继续环保的话,那不是我的悲哀,那是社会的悲哀。”一天晚饭后,他突然声音低沉了下来。
“你说这难道不是社会的悲哀吗?”他试图通过更大声量的反问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
“你知道我的烦恼有多大吗?关心、感动、理解、支持我的,给我打电话,写信的都是普通人,而真正能改变环境的富人却是在破坏和掠夺。我是一个想到、说到并做到的人,但在现在的富人眼中,我却是失败者,是一个笑话。一些外地自愿者来这里帮我干活,你说,我对得起他们吗?我面对他们,能不感到惭愧吗?他们在这里没有物质上的奖赏,也没有精神的奖赏,我想给他们这些,可我给不了他们,看到他们每天默默无闻的样子,我心里更加难受。”
“只要喝二两酒,我就开始说真话。”他开始兴奋起来,让他的脸变得越来越红的是北京产的“牛栏山二锅头”。
他说,不能再让自己镇定下来了。他想要说什么就说什么。
没事儿的时候,邢诒前喜欢到周围的村子里走走。村子里很安静,古树参天蔽日,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学习了,路边放牛养猪的都是老人,只剩下老人。他常来看看他们,让他们知道,他“老板前”还在这里。
只要他进村,老人们黝黑的脸就会变得生动起来。他们都会主动从屋里出来跟他说说话。
环保主义者/晏礼中摄
他们记得“老板前”的好。
员工也都记得他的好,尽管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时常横眉立目地大声叫喊。但十多年来,“老板前”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六
“老板前”是好人。所有人都喜欢他做的事,除了他最亲的人。
这几年,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面对父亲和妻子的抱怨和责骂了。但他不会忘记那一次。他从香港返回“保护区”,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手机响了,是妻子从香港打来的。他把车停到路边。他听到她在电话那边号啕大哭。他听到一声从未听过的号叫,从灵魂深处迸发的歇斯底里的号叫。她绝望了,因为他离开时,悄悄拿走了她300元港币。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似乎要永远改变了。果然,为了自己和3个孩子每个月在香港1.5~2万港元的生活费,这个曾经的亿万富翁的太太在餐馆洗了四年盘子。她希望丈夫从来没建过什么保护区。
还有,就是父亲。谁都不想伤害自己父母的情感,他也不想。电视台把父亲请去采访。父亲在电视里骂他是不孝之子,这让他很难过。
“我父亲在电视里哭,难道是我喜欢的吗?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想伤他的心,可电视台为什么把我父亲哭的镜头拍得那么长?”
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眼睛已经红红的。他攥紧拳头,咚咚地敲打着桌子,愤愤然地说:“说不好听的,电视台这是玩弄人性。”
他曾给文昌市的市长写了一封信。信里,他写道:“自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各方面欠我的款项,总共有数百万元之多。几百万元的沉淀在我的事业遭受了挫折的今天,足以使小企业一蹶不振了。”
市长批示说:“对事业的执著追求,难能可贵。困难是暂时的……”
有时,文昌市甚至海南省的官员,也会来这里参观他所干的这个“大事业”。他们会说一些鼓励的话,给他授予一些“爱琼赤子”、“福造楷模”、“文昌市特别荣誉市民”的称号。学生们也会不时地由学校组织过来参观,因为这里已经是“青少年环境保护教育基地”。
不久前,他寻思,应该利用这地方赚些钱了,因为好多人都在批评他没有让这里形成良性循环。他开始在湖边一片风景最好的区域搭建餐馆、吧台、茶楼,还像其他的度假村那样建起小木屋,那是他亲自设计的。
一切妥当,他开始找人散发简易的“名人山庄度假村”宣传单。
但似乎没什么效果。城里人不怎么愿意来,来也只是零星的一天半日的租住。他们觉得这里的娱乐项目太少。好在周围村子里的乡亲们不嫌娱乐项目少,他们喜欢这地方,喜欢“老板前”和“老板前”供应的啤酒。越来越多的乡亲喜欢聚在“老板前”的林子里整晚神聊,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然后吵打起来。
生意走向红火的时候,“老板前”决定把啤酒园关了。他不想赚自己乡亲的钱。他也不想看到同乡们酒瓶见底后吵闹的样子,尽管他有时候也会这样。
他得为这片保护区另谋生存之道。
他给政府打了报告,计划利用保护区内特有的热带自然景观和奇异的人文景观,将保护区开发成一个融生态文明示范村、自然保护区、旅游度假区为一体的大型万亩乡村公园。他要把这十几年的心血延续下去。他现在心情还算不错,政府给他拨了20万元表示支持。这点钱也许在原来并不算什么,而现在,便是希望。
他始终觉得用一贫如洗来形容自己不是很准确。
什么东西都是相关联的,他心里明白,当财富越来越少的同时,树木和小鸟也在越来越多。在这减少增加的变化中,他成就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即使按照世俗的标准判断,他仍然觉得自己是个富翁。山庄里的每一棵树,都是他买来的。不少树很值钱,都是他的财产。他随时都可以卖掉,但他不会。
“用钱能买来的东西,它的价值是有限的,用钱买不来的东西,它的价值才是无限的。
“地球上每天都有物种在消亡,花一个亿都造不出来原生林,我会几百万元卖掉吗?”
他明白这个道理。
这会儿,我们又一起躺在简易的木制长椅上,我请邢诒前继续讲述自己,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们是受党教育长大的……”他点起一支烟,慢慢地吐出烟雾。
青花人生
枫树山,蟠龙岗,青山环绕,树木森森。每次进景德镇古窑瓷厂,於彩云都心怀伤感。
这里曾是世界上唯一用明清时期方法制造瓷器的瓷厂,是她三十年前学徒、工作、画青花的地方。而现在,这里是“国家4A级景区”,从前门到后院都弥漫着商业味。就连唐英纪念馆也成了麻将馆,人们坐在最伟大的督陶官唐英的塑像前聊天、喝茶、打麻将。
一
尽管於彩云的父亲於家爵在景德镇画青花的师傅里颇有声名,但她自幼并未受到过什么熏陶。千百年来,景德镇作坊林立,唯独在她成长的年代,做瓷器的都得在单位干活,她也见不着。
1981年夏天。从江西婺源一砖一瓦搬过来的古窑瓷厂要恢复传统工艺生产,退了休的父亲被返聘过来,作为优待条件,父亲可以带她进厂当学徒。那时,她刚上高一,各科成绩都很好,上的都是重点中学重点班。班主任听说她要去上班,也跑到她家里劝她父亲,说这么好的成绩,不上大学可惜了。但她父亲反问道:将来考上大学,毕业后不还得找工作,女孩子学画瓷器不好吗,进古窑厂直接拿工资不好吗?他甚至问班主任:之所以来,是不是因为女儿成绩好,能帮学校提高升学率……
古窑瓷厂不是谁想进就能进,更不是谁都能带上自己的小孩一起进的。有资格带子女的得是技艺高超的老师傅。在父亲眼里,能进古窑瓷厂不仅是件好事,而且是自己的荣耀。那是反对私有化的年代,还没有人自己出来开小作坊,能搞到进国有企业上班的指标仍是普通家庭最大的梦想。在父亲心里,帮这最小的女儿捧上“铁饭碗”,才算真正完成了当爹的任务。
但她不同意。她要强,爱读书,从小成绩就好,她曾经想当一名图书管理员,每天可以免费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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