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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经,仔细听。东方白,闹钟鸣。早早起,早出行……”她记得《女儿经》里面的句子,她梦想着考上大学后,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可以“早出行”。
她坚定地对父亲说:“我一定要参加高考,考不上再跟您进厂学画瓶子也无所谓。”
父亲见她坚持,也就没勉强。但两个月后,父亲又改变了主意。那时候,父亲已经有徒弟进古窑厂上班了。徒弟们说古窑好啊,上下班有汽车接,工作定量也不大,中午还可以游人工湖……父亲的心又动了。
那天晚上,写作业时,她听到了隔壁父母的谈话。
“我画了一辈子青花,不也挺好吗?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孩子那么努力考上重点中学重点班,不就是想读大学吗?”
“读大学,读什么大学,万一有一天我死了,谁供她读大学?”
……
二
她是在16岁那年进的古窑瓷厂,她的桌子就在父亲的桌子后面。每天,她扫地,烧开水,帮师傅们擦桌子、泡茶……师傅们开始画瓷器了,她就自己练书法,柳公权、颜真卿,照着字帖练,或是在土坯上照着父亲给的图样画线条,画完就刮掉,画完就刮掉,画完就刮掉……
即便白天在古窑里画了一天,晚上她还是要去上美术班,学素描,学水彩,学透视关系……她不想在家待着,她只想不停地画,没上大学,她对父亲一直有怨气。她觉得父亲让她来古窑上班就是为了让她赚钱,所以,发的工资,她全让父亲领,自己一分都不要,除了画画的开销,她也什么都不买。
三
她的那张桌子还在。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正坐在那里画青花。她记得,从前一到冬天,大伙就会在各自的桌子下放一个小火盆,里面烧的木炭是那些柴窑里没充分燃烧而剩下的,休息时,她就用装瓷器的瓷篓装回来,给父亲和师傅添上,也给自己添上。手冻僵了,就伸下去烤一烤,装青花料的小碟起冰了,也端下去烤一烤。在那个没空调的时代,大家都没什么比较和计较,也没什么野心,想的都是有份工作就好好干。
屋顶的那几块明瓦也还在,那是玻璃做成的弧形瓦片,夹杂在灰瓦里,能在白天起到采光作用。原来每隔一阵,她就会爬上去,把自己头顶的明瓦拆下来洗洗,现在似乎没人管了,明瓦脏得不见天光。
她走过院子中间那长方形的水池,池内雨天储存的水既可淘洗泥料,又在蒸发中调节池子上方晒坯架上的坯体,让它们缓慢干燥,均匀收缩,防止高温烧成时出现裂纹。过去他们还在这池子里养鱼,过年时,把鱼捞起来打牙祭。但现在,水里什么都没了。
四
人这辈子,很多东西说没也就没了。
1987年,她23岁时,亲眼看着得胃癌的哥哥咽气,哥哥走后40天,父亲就瘫痪在家,嫂子也改了嫁。三年后,家财耗尽了,父亲也在她眼前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哥哥临走时,她哭得喘不过来气,泪人一般,而到父亲离开时,她已经不哭了,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要把这个家撑起来,得多赚些钱,让家里人好好活下去。那一年,她26岁。
她开始拼命赚钱。白天她在古窑瓷厂画,晚上她到一家台湾人开的私人作坊里画。台湾老板对所有人都很和蔼,逢年过节,还会包些小礼物送给大家。刚开始,她并不知道是在培养她们做高仿,她们也就画些普通的东西,台湾老板会经常抱着她们画的东西看,觉得谁哪方面画得好,就不断找这方面题材让她们画。接下来,就给她们真东西,让她们照着仿。
现代人以为只有古人才能画出那种很细很细的头发丝,事实上,只要把笔修好一点,技术上都能达到,精气神才是“仿点”。把古人的用意弄通弄懂看透,找准神韵,才算得上真正的“高仿”。精气神没画到,线条再逼真都不会像。
青花画师/彭辉摄
从1993年开始,国营瓷厂不断倒闭,关停转改,破产拍卖、承包租赁……一夜之间,景德镇近十万陶瓷工人没事干了。为了每月一两百元钱的生活费,人们在广场上聚会,在市政府门口静坐,在大街上堵路……而这时,她每月能从台湾老板那里拿到3000多元。
三四年后的某一天,她们那些深得老板青睐的画师被叫到一个封闭的房间里。
每个人的桌上都放着一件“重器”。她们既惊又喜,惊的是眼前的瓷器都身价千万,让她们大饱眼福;喜的是自己能被选来仿如此贵重的东西,这是她们的荣幸。她们不能出去,吃饭都是从外面端进来的。旁边有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盯着她们。
她们画的这些“重器”有个特点,那就是分别属于各自擅长的那类风格中的极品。那时她才反应过来,几年来,她所画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眼前的这件东西。
与此同时,跟她们同时进来的那些配料的、拉坯的、烧窑的人,也都是为了这件东西。那件东西,她画了一批,画得她心力交瘁,老板从中挑一个最好的,马上打包带走,而余下的通通砸掉。
当然,高仿也是很伤人的,必须全神贯注地揣摩几百年前古人的心态,分析古人的起笔、落笔、转折,跟他们“对话”……古人没学过素描,没学过透视关系,但她必须接受古人的那种散点平布,古人错一笔,她也必须跟着错一笔,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笔法。纠正了古人错误的东西是不合格的“高仿”,这是要拿去给专家鉴定,当真东西卖的。
仿得越多,她便越不敢帮别人“长眼”。1994年,一个底足瓷片能卖到800元,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一瓷片能值这么多钱。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因为专家们喜欢看底。瓷器其他部分都有釉覆盖,只有底会在装烧时剔釉露胎,胎最易鉴别真假,所以,专家们看瓷器都要看底。而真的底足会和仿的身子粘合起来,放进柴窑里复火重烧,烧出一个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难辨的东西。
拍卖会上的古瓷拍品有时是她熟悉的。看到那节节攀升的价格,她的内心总是被成就感所充满。多少钱成交跟她没关系,但仿东西能仿到那份上,已证明了她与古人沟通的能力,这是让她开心的。
五
她走进坯房,王师傅还在干活,他坐在辘轳车前,用木棍搅动车盘,靠车盘快速运转的惯性向游客进行着“手随泥走,泥随手变”的“拉坯”表演。她觉得王师傅的状态已经跟原来不一样了。过去有工作量,大家都安安静静有节奏地各自忙碌着,有一种劳动的韵律。而现在只是来一批游客表演一次,散客还不用管。王师傅见到她,苦笑了一下说,为了每月挣这900元钱,每天得听导游小喇叭的吵,心烦。
堆放原料的仓库和打坯的地方,现在都成了出售瓷器的展厅,堆满了各种不知道从哪儿批发来的瓷器。导游们忙着向游客介绍景德镇瓷器的四大特色——“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但他们并不告诉游客,眼前这些瓷器也许是从福建批发来的。
六
1997年,是她艺术生涯的另一个开端。那一年,香港回归祖国,她的一个朋友策划了一个瓷器展,要征集158件瓷器作品以纪念香港在英国统治158年后回归祖国。那是她第一次做作品。她画了个“百花盘”,牡丹代表中国,紫荆花代表香港,杜鹃代表江西,茶花代表景德镇……“百花盘”后来被人收藏了,一个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人。那人说喜欢她的作品,还要跟她定一批。从那时起,她不再仿别人了,她租了个工作室,开始画自己的作品。
买她东西的人大多数都是搞艺术的,眼光挑剔得不得了,他们喜欢那些简约的、有意境的作品。感冒发烧、心情烦躁时画的东西他们不要,就只是和她喝茶、吃饭、聊天。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作品是在什么状态下做的。有些客户,做东西比她都厉害,只是年龄太大,做不动了。
商人不太接受她的东西,她也不愿跟那些暴发的新贵们来往,这些人并没有对工艺美术的尊重,他们只喜欢“有名的”和“复杂的”。名气越大的人画的东西他们觉得越划算,画面越复杂的东西他们觉得越值。太有创意的东西会被淘汰,这便是景德镇“随行就市”的时代烙印。
很多大师都喜欢把一些简单的技法神秘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不让人看。有些人号称自己是“分水大师”,能一笔下去墨分五色,浓淡相宜,层次凸显……她觉得那些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的人都挺好笑,没什么技法是神秘的,所谓的“墨分五色”,也就是个熟悉料性的过程。
大师们除了整天想着包装自己之外,便是把瓷器画得满满的。他们不愁销路,因为跟景德镇沾边的商人已经不再送官员们烟酒、手表和钱了,他们送瓷器艺术品,这叫“雅贿”。
她很少跟这些大师来往。利益越多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就越复杂:谁家亲戚有当官的,谁的师傅做评委了,谁能给自己带来附加值?……同行都在通过各种方式包装自己,抬高身价。好端端的千年古镇,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间就成了热闹的、势利的是非之地。她嫌累。她觉得与其急功近利地把自己搞得那么累,还不如静下心来把自己的作品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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