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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那些看审的人,没一个不交头接耳,多说:“知县狠心。雷家堡上的雷一鸣是个正人,平素不贪女色,卧虎营的巨案岂于薛飞霞之事。如今这样用刑,只怕本官必与此妓有仇,或者曾受何人嘱托所致。”暗暗的共抱不平。
内中有个二十上下年纪、头戴武生巾、身穿天蓝缎箭竿、足登粉底皂靴、面如冠玉、目似曙星的人,更看得双眉倒竖,怒气填胸。又有一个身材矮小之人,目不转睛的青春飞霞,又伶又怒,象是恨不得把他拉了出去的光景。甄卫眼见众人行径,深恐再审下去或有不便,立刻吩咐松刑,用凉水将飞霞喷醒。又恐他拶得昏了,不要把当日自己冶游的事供将出来,大为不便。因高声喝道:“薛飞霞,你今日受刑,心下终须明白。可知道本县为民父母,岂肯冤累好人。你在彩霞坊为娼,本县未曾到任之时,早闻得你是个淫泼妇女,专一交通匪类,所以先曾私访一次。如今果然犯出案来,劝你早早供招与雷一鸣如何往来、如何设谋、如何通凤、如何刺死秦大人,作速讲来,免再吃苦。”飞霞听他提起前情,又气又恼,要想拼着性命与他抢白一场,指出公报私仇的原委,也与大众听听。怎奈受刑过重,力竭声嘶,况且说了之时,势必指作诬供。又用非刑冤逼,白白的再受痛苦,不如耐着性气,与他一个抵死不供,看他如何定断,难道今日竟杖毙堂下不成。因此只管哭泣,绝不作声。甄卫又把惊堂一拍,催逼承招。飞霞只是不言。甄卫当下无可奈何,因说:“照你这般刁赖,本当再用大刑。但看你一个荏弱女子,今日如何再受得起。且将你囚禁女监,明日再审,看你还敢不言。”遂命传女禁卒到来,立将飞霞带去收监,小心看管,一面吩咐退堂。
其时,天已晚了。甄卫即在灯下写了一封往临安去的书信,说:“奏应龙之死,因屡剿雷一鸣有仇,此次在彩霞坊妓女薛飞霞家,飞霞本与一鸣往来,走漏消息,致被一鸣纠众追杀。门生初十得信,众营兵以事起仓卒,不及救护。临行并被冲至营中,烧去营房十余间,刻下飞霞现在监禁狱中,一俟录出口供,申详候办。至于雷一鸣等,遗有亲供一纸,现在啸聚截云山,声势浩大。县中兵力单薄,势难往剿。须候张元帅分兵到时,方可一鼓成擒。惟此案是否如此办理之处,除详禀各大宪外,尚希恩师便中赐谕。”云云。写毕封好。又把寄秦应龙的原书取来,放在一处,等候明日交与差官。又恐差官查知此事始末,回临安时或致漏泄,另外送了他一千两银子的程仪,嘱他回见秦丞相时,丞相如何问起这事,照着书中的言语答他,更差了一个能言舌辩的亲兵,送他上京,散布讹言,传入相府,里应外台,要使秦桧深信不疑。一言表过,我且不提。
目今再说飞霞下狱。甄卫退堂之后,那些看审的人也多一哄而散。王老妈差去的心腹龟奴,急忙奔回院中,将上项事细述一遍。只吓得王老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暗想:“飞霞平日虽有几个有势力的狎客,深是疼惜着他。但是这案闹得大了,那一个肯替他背地伸冤。要想自己上堂辩白几句,只怕也无济于事。而且这院子还难保不一纸官符,顿时封锁。”左恩右想,计策毫无。后来想到有个姨妹,名汪素芬,先时曾在李师师妓院之中,今岁才回。师师因与上皇恩好。京中那些没脸耻心的文武官员,很有仗他数言提拔升官的人,所以已结他的甚多,打听上皇不在院中,多向师师面前献媚。那些人,素芬也有一大半曾见过的,必得与他想个法儿,即使救不得飞霞,须要保全着自己的衣食才是。遂连夜差人请他到来,与他商议。果然,素芬与曹州府知府王太爷当时在京中引见的时候相交过的。这城武县正是曹州府的属下,遂备了一份厚礼,改了京中妇女的装束,托称亲戚,悄悄入衙,说了个情。只苦的飞霞不能出罪,惟有暗嘱甄卫,把此事索性归在飞霞一人身上,妓院免予发封。王老妈始略放心,然已花去金银不少。
光阴似箭,一连十有余天。甄卫又把飞霞狠心拷打了三堂,可怜打得寸骨寸伤,好个烈性女子,依旧咬定牙关,不供一字。这个消息传入截云山中,雷一鸣闻知大怒,就要亲自下山,被黄衫客阻住道:“且慢。此地离城甚远,传来之言虽是不可不信,却也不可深信。薛飞霞既然是个妓女,却与知县何仇,把他弄到这般地步,内中必有隐情。须把此情探访明确,方可设法救他。”一鸣道:“弟子与薛飞霞虽未通过往来,闻他乃苏州人氏,因葬母卖身,流落平康之内,却是一个孝女,为人庄重,绝不象个粉头样儿。而且身出儒家,书画琴棋,般般多会,又是一个极风雅的女子。”白素云闻言道:“如此说来,这飞霞虽在娼门,却也是个好女儿了,如今受此大冤。小妹不才,今夜情愿先往他的院中探个下落,不知赃官究因何事陷害于他。”黄衫客道:“白小姐所见不差。”红线也点头称是。一鸣遂暂止了下山的念头。
到了晚上,素云果然辞别过师长等一千人,飞步离山。他先时随着父母,曾经在彩霞坊左近住过的,认得路径,施展着飞行的绝技,不多一会,便已到了,惟不晓得那一家是个妓院。要想动问旁人,一来夜分已深,行人稀少,二来自己是个女子,不便开口问着这个所在,心下好不踌躇。也是事有凑巧,恰好经过一家门首,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状似丫环模样,提着一盏灯,呀的一声开出门来,送两个男子出去,随手把灯交付,关门进内。素云闪过一旁,让这两个男子走得远了,暗忖:“此间或者就是妓院,也未可知。否则,半夜三更那有男人出去。好在这小孩子是个女儿,何不竟去敲门一问,便知分晓。”想罢,把手轻轻在门环上叩了两下,听得里面的女孩子啯咚啯咚的抱怨道:“这时候已是三更多天了,难道明天没有日子,又有怎么人来叫门?”素云听了,暗自好笑,待他开门出来,低低的开口答道:“有劳小妹子贵步,借问这里可是薛飞霞姊妹家么?”那女孩把素云瞅了一眼,道:“问他则甚。我家薛姑娘已于半个月前被县中老爷拿去监禁着了。你是何人,来此何故?”素云听毕,心头暗喜,随口说道:“我是他心上人差来探问的。因路途不熟,所以夜静更深,方才访得到此。小妹子可知薛姑娘这场官事从何而起,几时可能出监?”那女孩道:“他心上人是谁,怎么不晓得。这官事说是雷家堡上而起,实是冤屈得很呢。”素云道:“受屈是晓得的,却不知为了何故,竟致屈到如此地步?”那女孩将嘴一呶道:“这事我不知道,也不敢说,须问我家老娘娘去。你可里面去坐。”素云听他欲言不言,深知内中必有隐情,再问也无益了。因说:“既然如此,今天夜已深了,恐你家老娘娘已睡,不必惊动。有话且待明日再说未迟,我要去了。小妹子,你关上了门,请进去罢。”那女孩把素云仔细一看,道:“说了半天的话,到底你是薛姑娘的那一个心上人差来的,如何不差男子?恐怕老娘娘要问我,也有一个回话。”素云被他把话问住,只得借着自己的姓含糊答道:“他心上人姓白。”说毕,扭转娇躯,将步一紧,如飞而去。一霎时,踪迹杳然,倒把那女孩子吓了一跳,急忙关上了门,回至内室,诉与王老妈知道。因飞霞并无姓白的客人,心下好生惊诧,幸亏不曾说些怎么,谅也无甚紧要。想了一番,也就罢了。
那白素云听了这小环之言,已知飞霞负屈情真,但与甄知县有甚深仇,依然不晓着来。若非亲问飞霞,必定难知底细。趁此深夜无人,何不竟往城武县监中探他一回,岂非甚妙。主意一决,扭转香躯,竟奔县衙。因恐路上或有巡更守夜的人,瞧见不当稳便,将身一跃,跳上民房,曲折兜抄,竟从人家屋上行去。那消半个时辰,已经到了县衙,进了头门,绕过大堂,低头一望,虽然有几个民壮与那支更值夜的一班役卒往来巡哨,却不十分严密。即放大着胆,连窜带跳,已过花厅,来到男监门首。不知那女监却在何处,心下好生疑惑。正是:放开驾雾乘云技,来探含冤负屈人。
毕竟不知白素云是晚能寻到女监与飞霞会面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文云龙仗义挥金 薛飞霞守身如玉
话说白素云因要探访薛飞霞被屈根由,黑夜从彩霞坊来到城武县内衙,已至监房门首,只见监中那些披枷戴锁睡卧着的多是男人,并无女子,不知女监究在何处,心中颇甚踌躇。
忽然左眼梢边,霍的有一道光影,自东而西,分明是个人,只是未曾看清,不免有些疑惑。因急飞上屋脊,往前仔细一瞧,果然不错,暗想:“监狱重地,那得夜半有人,看来必有蹊跷,何不悄悄跟他过去,看他一个着实下落,顺便探访女监,有何不可。”遂把云鞋一紧,飞追过来,高着这人只有十步之遥,皆因脚步过轻,那人竟一些儿没有知道。约行了七八间的屋面,忽见这人立住了脚,扭转头来,四下瞧看。素云忙将身体一伏,隐在滴水檐前,幸喜未曾看见。少顷,微闻屋瓦响动。素云探头张望,见他在那里翻开屋面,象是要下去的样儿。又想:“且莫惊他,索性看他如何。”后见这人揭开了几张瓦片,并不下屋,却不知塞了一件怎么东西下去,且低低的向下面说道:“薛飞霞,你且醒醒,俺夜游神在此,有话问你。”素云始知也是找飞霞来的:“原来女监却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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