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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此人是谁,如何又自称起夜游神来。虽然曾听师长说过,世间有种行侠仗义的人,本领未精,恐怕旁人看破,往往假称夜游神,掩人耳目,不值识者一笑,然却从未见过。今且听他说些怎么。”因轻轻的走上数步,侧耳静听。初时闻得监中哭泣之声,似乎说“事到如今,只好听凭尊神所为,似奴薄命之人,本来生不如死”的话。继听这人又开口道:“吾神念你受冤,故奉上帝之命,给你简帖一纸,现在床头,快快取去看来,便知分晓。我神去也。”说毕,仍将瓦片盖好,回转身躯如飞便走。
素云甚为诧异,急忙让过一旁,等他去得远了,始轻轻的跳下屋来,先把这女监房细细一看。原来只有五间低屋,不比男监宽大,屋外四周多是高墙,墙上除了仅容一人进出的监门一扇之外,每一间屋只有一扇七八寸高,四五寸宽的纸窗藉透风亮,其余别无门户,正如黑暗地狱一般。素云轻启朱唇,把舌尖将每间屋的纸窗舐破了些。幸喜残月未坠,透进一线亮光,看每屋中隐隐监禁着两、三个女犯不等,却有一大半人并无枷锁。独薛飞霞是一人一房,手上边套上铐儿,小足上锁着巨链,睡在一张不到二尺阔的囚床上面,床边有两个四五十岁的官媒,支着两张板铺看守,睡得多如死人一般。飞霞虽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然那一种秀色可餐之容,宛如泣雨梨花,令人见了之时,十分疼惜。看他泪汪汪,床边摸出一张纸儿,在那里呜呜哭泣,想是苦无灯火,不能瞧看之故。素云张了一回,暗想:“我若进去,惊动了看守之人,大是不便,何不将计就计,竟把那张纸儿诱将出来看个明白,然后再盘飞霞的底细未迟。”遂在窗外轻轻的咳嗽一声,试试里边有无声响,又起纤纤玉指,向窗上弹动道:“薛飞霞,你休得悲伤,方才给你的简帖,你在黑暗之中如何瞧看得出。所以我神未去,可将此帖从窗隙中递出,待我神念与你听,好去回复玉旨。”飞霞里面闻言,又惊又喜,战兢兢的答道:“神圣大恩,难女何由得报。但愿有日见天,定当建造庙宇,装塑金身。”说毕,将这纸儿果然折得小小的,从窗缝中递将出来。素云听言,暗自好笑,随手将那简帖接住,在月光下细细一看,顺口念道。
飞霞芳卿荃鉴:日前甄知县拘卿到堂,擅用非刑拷打,逼勒供招,其时,仆随众人在堂观审。窃谓似此惨毒,必有隐情,令人发指者,事无实据。地在公堂,是以未便适次。日来细加侦访,已知祸因。去岁甄卫来到任时,微服冶游,欲卿强荐枕席,卿拂其意,矢志守贞,并以大义相责而起。虽卿母不敢举以告人,而人口难瞒,知者甚众。仆闻实,深钦佩,以卿贞静之操,遭此屈陷,倘不为卿申雪,则复盆之下,何日见天。仆虽与卿无半面缘,惟素以义侠自任,何忍袖手。为此先行函告:除不日当施譬甄卫,务直卿冤外,另附银帖十纸,每纸纹银十两,各给看守、女役婪索之需。现粘床首壁间,壁不甚高,幸卿自取,以免授受之嫌。在监诸事珍重,静以待时,勿因含冤致损芳体。至嘱。一腔热血人吴门文简素云念毕,暗暗忖道:“原来方才这人姓文,难得是个侠客,可惜不知他叫怎名字。”但喜飞霞负屈之事,如今多已明白,不必再在此间兜搭,遂把原信依旧折小,仍从窗隙递入,并又随口说道:“薛小姐,你听清楚了没有?如今真要去也。”里边飞霞听罢,含泪答道:“原来是恩公到此,假托游神,恕难女镣铐加身,不能叩谢。但不知恩公何名,尚求指示,日后倘得出监,也好图报。”素云心上一呆,暗想回他一个怎么名儿,只得勉强言道:“俺因怜你受冤,故欲施救于你,岂是望报之人,何须留怎名儿,俺今去也。”说罢,两足一腾,飞上屋檐,如风而去。其时,远远屋上似见伏着一个人影,料是姓文的尚未出监,不欲去惊觉于他。因此头也不回,一口气往外飞奔。直至出了城门,方才跳下地来取道回山。
其时天已微明,见了红线众人,将上项事细述一遍。黄衫客深赞姓文的作事为人,雷一鸣因飞霞的受屈已明,要求师尊等设法相救。红线道:“飞霞现在监中,这是王法所在。若欲劫牢反狱,岂是我辈所为。况那姓文的书中,既有‘不日施警甄卫替他申冤’的话,这是必定要那甄卫自己回心解冤释放之意,措置最是得宜。我想立刻下山到县中去,察探素云出监以后,姓文的动静如何,顺便访他一个下落,不致埋没人才,或者竟与姓文的共定主意,相救飞霞,不知黄道长以为如何?”黄衫客深服其言,雷一鸣不敢再说。当下红线装束定妥。飞步下山,按下慢表。
再说那城武县中这个装神捣鬼姓文的人。此人单名一个化字,别号云龙,乃江南苏州府吴县人氏。不但相貌超群,才华出众,而且为人仗义疏财,性情豪爽。虽然曾入黉门,却无半点酸腐之气,又好结交豪侠,视友如命,自幼习得一身武艺,却不肯轻易出手,知道他的甚少。家中父母早亡,因喜外处游学,在家日少,出外日多,所以年交二十,尚未娶妻。他有一个表兄,现任北直隶大名府之职,甚是意气相投。八月间,因往探亲,恰好虬髯公也在大名,与他相遇,一见如故,相聚了一个多月。虬髯公意欲收他为徒,云龙忽要回家。虬髯公想起聂隐娘现在江南地面,故与他一同南下。谁知行至山东地界,隐娘因遍历苏、松。常、镇各府,绝无一个可以传道之人,异常焦闷,默念红线、黄衫,同在山左,不知曾否觅得传人,恨无消息,故此离却江南,亦来东省物色人才,并访二仙侠下落,恰好在城武县与虬髯、云龙相遇。隐娘深羡虬髯有幸已得云龙,虬髯也觉欣喜非凡。要在东省探访红线、黄衫,想俟彼此见面,然后再收云龙为徒,先使他们见见人品,因此在高城三里多路的栖霞山莲花寺中暂住。
那甄卫第一堂刑讯薛飞霞的这天,文云龙也在观审,即上回书中那个头戴武生巾,面有怒色之人。后来将情告知虬髯,意欲设法救他。虬髯公正要试试他的行事若何,所以十分怂恿。云龙遂在外间探明了他的缘由,与县衙中的房屋门径,干这一夜装神进署,不图暗被素云窥见。及至出去的时候,素云看他是往外的,谁知他却并未出衙,行到大堂之后,兜转身躯,竟奔上房来寻甄卫,要想点化于他。到得房中,声息全无,知道众人多已睡熟。他就故意使个投石问路之法,揭了四、五张瓦,往地下索啷一摔。不多时,听得房中有人叫唤,乃是甄卫,因听庭心声响,叫使女们掌灯出外观看。云龙站在屋檐上头,让他们开门出来,依旧自称游神,高声喝道:“尔等不必惊慌,我夜游神在此。因尔本官冤陷好人,现有简帖一方,快快取去,送本官观看。”说毕,半空中飘飘荡荡飞下一张纸来,吓得众使女一个个倒退数步,不敢拾取,多没命的跑回房中,争先诉说。甄卫听了,好不诧异,连说:“那有此事。”急忙披衣下床、命几个胆大些的丫环,掌着灯火引导,步出房来。果见地上有张帖儿,吩咐拾起,张灯细看。只见上面写着二十八个大字,道:
求欢受辱忆当年,公报私仇太可怜;莫道女贞易摧折,须知头上有青天。
末后又有十六个小字,道: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过而不改,请试我剑。
甄卫看罢,因简中道着他的隐事,吓得冷汗直淋,不发一言,袖了这纸,回身便走。丫环等不知何故,也一拥的跟进房来。忽听得房门口一声响亮,飞下一把雪亮的剑儿,不偏不倚,从甄卫的纱帽上削过,把纱帽削落于地,合房的人大惊失色。甄卫也大吃一惊,秃着头儿,战兢兢的喊道:“这。。这。。这。。这。。还了得!那。。那里。。里有怎。。怎么夜夜游神,明。。明是截。。截云山的匪党,快唤皂。。皂快拿人!”道言未了,又听得屋檐上有人高声说话,道:“甄县令,你莫错了念头,当我是截云山来的。你为朝廷命官,应与民间判断冤枉,如何反敢冤累好人。秦应龙作孽无穷,故被截云山剑侠所杀,与薛飞霞妓女何干?明明是你公报私仇,要把飞霞置之死地。却不道明有王法,幽有鬼神,如今及早回头,好好把飞霞释放,改过自新,才是民之父母。如再执迷不悟,任性妄为,可知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那时只怕悔之晚矣!你须小心在意,我神回复上帝消差去也。”这几句话,说得房中人疑假疑真,谁敢作响。
那甄卫明知此是侠客,决非游神,又气又吓,又恼又急,却也奈何他不得,眼睁睁的望着屋檐,呆了良久。直至声息全无,估量着那人已去,方才发作出来。立唤亲随家丁入内,传值夜的更班夫役,每人先责一百大板,治他个失察之罪。又传通班马快,把房门口遗下的剑与他们看过,再放库中,只说:“方才有人到此行刺,定是截云山的匪党。幸亏觉察,未曾被害,今已逃去。临行时候坠下此剑,务须赶速查拿,不可怠慢,违干血比。”至于那张简帖与那些所说的话,因与自己有关,故此一概不提,并暗嘱丫环等不许泄漏。一面深恐飞霞有失,立刻更了衣帽,传谕管监、家丁及马快等,掌着火把灯球,同至监房查看。又恐去得人多,惊动这人先是走了,所以约束众人慢行。自己带着家丁,移步先到监房观看。只见监门已开,两个看守的官媒早已不知去向。右首那张板铺之上坐着一个男子,面貌不甚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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