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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强迫自己撑开眼皮,迷惑地环顾四周。天光渐暗,乌云遮住了月亮。
我实在太筋疲力尽,居然靠倒在荆棘丛上睡着了,尽管有无数的尖刺刺着我。我费了好大功夫才脱身,衣服和皮肤都勾破了,头发也扯掉好多根。我像遭到追猎的动物一样从藏身之处小心翼翼冒出来,不只以我感官之力尽可能探寻远处,也闻嗅着空气,瞥视四周。我知道我用探寻的方式不可能找到被冶炼的人,只希望如果有被冶炼的人在附近,森林里的动物看到他们会有所反应。但一切都很安静。
我谨慎地回到路上,道路宽阔空荡。我抬头看了一下天,然后往冶炼镇前进,尽量靠路边走,走在树影最浓的地方。我试着让脚步既迅速又无声,但这两点都没有做得很好。我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着要戒备,想着必须回到公鹿堡。铁匠的生命在我脑袋里只剩再微薄不过的一条细线。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心中的情绪只剩下畏惧,是畏惧让我边走边不停回头看、边走边扫视两旁的树林。
我走到俯视冶炼镇的山丘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在那里站了一段时间看下去,寻找任何生命迹象,然后强迫自己继续走。起风了,月亮在云层中断断续续露脸。这种光线有还不如没有,因为它让你看到的东西跟看错的东西一样多,让废弃房屋的角落看起来像有阴影移动,让街上的一滩滩积水突然闪出刀锋般的寒光。但冶炼镇空无一人,港口里没有船,烟囱里没有炊烟。此地遭遇那场在劫难逃的掳掠之后下久,正常的居民就弃家园而去,现在被冶炼的人显然也走了,因为这里已经没有能提供温饱的东西。这个镇遭到劫掠之后未再重建,经过充满风暴怒涛的漫长冬季之后,在红船劫匪手下半毁的事物如今几乎全毁,只有港口看来还算正常,除了停船的位置都空着之外。弧形的海堤仍然伸向湾内,彷佛一双弯捧住、保护着港口的手,但这里已经不剩任何东西需要保护了。
我穿过冶炼镇的荒寂残骸。烧得半毁的房屋里,断裂的门框上还挂着摇摇欲坠的门,我悄悄溜过,全身发毛。等到离开了空荡房屋的霉味笼罩,站在码头上看向海水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条路直接通到码头,然后沿着弧形的海湾前进。路肩用粗略打磨的石块盖了一堵矮墙,原本能保护路面抵挡贪婪的大海,但在无人整修之下经过一整个冬天潮水和风暴的侵袭,这矮墙也快垮了。石块逐渐松动,而海里来的漂流木就像撞门柱,现在这些木头被潮水弃置散落在底下的沙滩上。以前曾经有一车车的祷铁沿着这条路送到等待的船只上。我沿着海堤走,发现本来从上方山丘看来那么坚固持久的石墙,在无人维修的情况下顶多再撑一两个冬天就会被大海重新占据。
头顶上,星星在飞掠的云块间不时闪烁着,捉摸不定的月亮也忽隐忽现,让我偶尔能瞥见港口。潮水唰啦啦的响着,像是个被下了药的巨人的呼吸声。这夜晚宛如梦境,我看向海面,看见一艘红船的鬼影划破月光,驶进冶炼镇的港口。船身长而光滑,桅杆上的帆都已收起,慢慢滑进港口,船身和船艏的亮红色像是刚洒出的鲜血,仿佛它是穿过血海而非海水驶来。在我身后的死镇里,没有人发出警讯叫声。
我呆若木鸡,站在海堤上对着那幻影打冶颤,直到吱嘎的桨声和桨上滴落的银色水滴使那艘红船变成真实。
我趴倒在堤道上,然后沿着平滑的路面半滑半爬到海堤旁满满堆积的那些岩石和漂流木中。我吓得无法呼吸,血全涌进脑袋里,脉搏轰隆隆,肺里一点空气也没有。我把头埋在双臂间,闭上眼睛,试着控制住自己。这时候我已经能听见水面上传来微弱但确切的声响,再怎么静悄悄的船都不能避免发出一点声音。一个男人清喉咙的声音,一支桨在扣环里发出的喀啦声,某个重物在甲板上发出的砰然闷声。我等着听见叫喊或命令声,显示我己经被发现了,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小心翼翼抬起头,从一根漂流木发白的根部缝隙看出去。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那艘船愈来愈接近,划桨手逐渐把船划进港口里,然后所有的桨整齐一致举起来,几乎完全无声。
不久后我便可以听见说话声,他们的语言跟我们的类似,但语调非常粗砺刺耳,我勉强才能听出字句的意思。有个人拉着一条绳子从船侧跳出来,挣扎着上了岸把船系住,离我趴躲在石块木头间的地方仅有两艘船的长度。另外两个人持刀跳下船,匆匆爬上海堤,沿着路朝相反方向跑出一段距离,然后就定位,担任把风的哨兵,其中一人几乎就站在我正上方。我把自己缩得小小的,静止不动,在脑海里紧握住铁匠,就像小孩抓着心爱的玩具对抗恶梦一样。我必须回家去、回到它身边,所以我不能被发现。我知道我必须做到前者,因此后者似乎也显得比较有可能了一点。
众人匆匆下船前行,动作明显看得出是熟门熟路。我完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停泊在这里,直到我看见他们从船上卸下空了的淡水桶。空空的水桶沿着堤道一一往前滚,我想起了路上经过的那口水井。我脑袋属於切德的那部分注意到他们对冶炼镇非常熟悉,因为停船的地方几乎就在井旁。这不是这艘船第一次停在这里补充淡水。“离开前在井水里下毒。”他建议。但我没有任何能下毒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勇气能做任何事,只能继续躲着。
其他人也从船上下来伸伸腿,我听见一男一女在争执。男的希望获准捡些漂流木来生火烤肉,女的不准他这么做,说他们还离得不够远,火光太容易被看见了。由此可见他们最近刚打劫过,才会有新鲜的肉可烤,而且打劫的是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她准许了另外一件事,但我听不太懂,直到我看见他们卸下了两个满满的桶子。有个男人肩上扛着一整条火腿上岸来,啪地放在其中一个直立的桶子上,拿出刀开始切下一大块一大块,另一个男人则把另一个桶敲破。他们不打算很快离开。如果他们真的生了火或者待到天亮,我在这木头阴影里根本躲不住。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肚子贴着沙地和碎石往前爬,穿过一窝窝的沙蚤和一堆堆湿答答的海藻,从木头石块之间或底下爬过,咒骂每一株钩住我的植物,而每一块松动的石头都挡住我的去路。涨潮了,海水一波波喧嚷地拍打岩石,飞溅的水沬随风吹来,很快就让我全身湿透。我试着配合浪涛拍岸的时间做动作,好让他们听不见我发出的细微声音。岩石上满是尖锐的藤壶,我双手双膝上被戳出的伤口里满满是沙。我的棍子变得累赘不堪,但我绝不抛弃我唯一的武器。一直到我早已看不见、听不见那些劫匪了,我还是不敢站起来,继续沿着石块木头一下子爬、一下子缩住不动。最后我终于冒险爬向道路,爬过路面,好不容易来到一座仓库的阴影下,贴着墙站起来环顾四周。
一片沉寂。我壮起胆子踏出两步站到路上,但还是看不到船和哨兵。或许这表示他们也看不到我。我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朝铁匠探寻,就像有些人拍拍荷包以确定里面的钱还在。我找到了它,但它微弱又安静,心智像一潭止水。我马上就来了。我低声说,深怕让它勉强使力回覆我。然后我又开始前进。
风势无情,被海水浸湿的衣服紧贴着、磨擦着我身体。我又饿、又冷、又累,脚上的湿鞋子让我难受不已,但我完全没想到要停下来。我像只狼小跑前进,眼神不断游移,竖直耳朵听背后有无任何动静。前一刻我面前的路还是空荡漆黑,后一刻黑暗就变成了人。前面有两个人,我陡然转身,后面还有一个。浪潮拍打的声音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时隐时现的月亮只让我偶尔瞥见逐渐接近包围我的他们。我背靠着仓库的坚实墙壁,举起棒子,等待。
我看着他们偷偷摸摸地悄悄潜近,这令我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大喊出声,为什么不叫全部的人都来看我被逮?但这些人看向我的次数跟看向彼此的次数一样频繁。他们不是同一伙的,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动手杀我而被我杀死,留下战利品让自己捡现成的。他们是被冶炼的人,不是劫匪。
我心中涌起一阵可怕的寒意。我想,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一定会引来红船劫匪,所以就算我没死在这些被冶炼的人手下,劫匪也会结束我的性命。但既然条条大路均是死,就没有必要急着往前跑了,,情会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们一共3个人,其中一人有一把刀,但我有一根棍子,而且受过训练。他们瘦削、褴褛,而且至少跟我一样饿、一样冷。我想其中一个是前一天晚上的那个女人。他们如此安静地朝我包围过来,我猜他们也知道劫匪在这里,也跟我一样怕他们。即使这样他们还是要攻击我,那么他们必然是狗急跳墙了,想到这点令人不安。但紧接着我又想,被冶炼的人会有狗急跳墙或者任何其他的感觉吗?也许他们是太迟钝了,不明白这样做的危险。切德教给我的那一切诡秘隐晦的知识,浩得那一切对付两个以上敌人的残酷又优雅的战术,全都随风而去,因为当前两个人踏进我的攻击范围时,我感觉到我掌握中的铁匠的微小暖意逐渐消退。铁匠!我低语,焦急绝望地求它想办法撑下去。我几乎是亲眼看到它尾巴尖端微微一动,最后一次试图摇尾巴,然后那条线断了,微小的火星熄灭了,只剩下我孤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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