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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虽然无奈,但天子有请,她还能怎么着?干脆连男装都不换了,就挺着微微有点显怀的肚子,上车进了宫廷。皇帝这回倒是颇为体贴,估计也知道她身子沉重,虽说蕙娘的身份还没到那份上,但竟是特别为她准备了两人抬的暖轿,一路把她抬进了长安宫里。倒令蕙娘一路上颇为招惹了一些侍卫、太监,甚至是大臣们的眼球。
理所当然,到了御前,蕙娘也被免了礼。皇帝远远地靠在炕边屏风边上,道,“你也别离我太近了,咱们远着点说话,免得我的病过了你,那倒是我的罪过了。哎,其实明知你身子沉重,还让你进宫,我早有罪过在身了。”
蕙娘就算明知这不过是他在安抚自己,心底也不免一暖,忙含笑道,“陛下这是哪里话来,我刚才仗着肚子沉重,竟不曾推辞,而是痛快上了您赐的暖轿,说来也是不谨慎了些。您能宽恕我的罪过才好呢。”
两人正说着,屋外人声响起,封锦直接推门而入,冲蕙娘点了个头,便慢慢走到皇上身边坐下,竟是旁若无人,仿佛都没把皇帝看在眼里似的。皇帝望了他一眼,低声道,“子梁那边,人散了?”
提到杨善榆,室内的气氛,便沉重了几分,封锦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现在说话走路,还是比从前虚弱了一些。“倒是没散,不过我去露了个脸也就回来了。天气冷了,人又多,也怕支持不住,反而让他们不安。”
这么说,封锦过去,有点代表皇帝的意思了。——不论怎么说,皇帝对杨善榆,的确是一直很看重,很特别的。
蕙娘动了动嘴,欲言又止。皇帝看在眼底,便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子殷现在肯定是在那儿的,你才回来,估计什么事都还不知道……这些事,谈起来也伤心,细节你问子殷吧……”
他双目射出沉痛之色,低声道,“也是朕误了他,早知如此,便该勒令他好生修养。我一直以为我会走在他前面,心底还有些担心他日后的前程,没料到世事无常,我还没把我没了以后,他要走的路给想好,现在便要担心没了他以后,我们的路该怎么走了。”
皇帝这人说话,一直都是笑嘻嘻地透着悠然,就算是有情绪上的变化,也多半是出于交谈的需要。作为天子,喜怒不形于色,是他的基本涵养。对蕙娘这个不太熟悉的女公子,都能把话说到这一步,他对杨善榆之死有多惋惜、遗憾,也就不用说了。
这话有点夸张,但决不假。蕙娘心底也是沉甸甸的,她轻轻地长出一口气,也道,“最可惜是,杨先生连个子嗣都没有,想要推恩于子嗣,都没可能了……”
这话显然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他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也是有些自责,“若非他一心沉浸在公务里,若非我派给他的事情太多……”丝毫也没留意到蕙娘话里的不对,倒是蕙娘,话出口了才惊觉自己有点指桑骂槐的嫌疑,忙瞅了封锦一眼。
封锦倒是神色自若,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只劝皇帝,“这一阵子,你为了子梁,已经哀叹了上百次。这个病是最不能沮丧的,子殷和你说过多少次?有些事也是他自己愿意,倒不能说是你逼的他。要这样想,倒有点没意思了。”
这话亦是机带双关,皇帝露出触动神色,望着封锦,半晌才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是有些意难平……”
蕙娘也是听出来了:皇帝怎会错过她的失言?只是故作不知罢了。现在封锦这样表态,他受到感动,这才不再装傻。封锦的受伤,虽然和他没有多大关系,纯属自己倒霉。但要不是他的一句话,封锦又怎会去到南洋,又怎会险死还生?若他当日去了,也势必和杨善榆一样,连个给自己披麻戴孝的子嗣都没有。比杨善榆更凄凉的是,杨善榆还有兄弟姐妹,还有妻子父母,有这一大家子人给他张罗身后事。而封锦呢?他家里也就只有一个年事已高的老母亲,还有妹妹妹夫两夫妻而已……
事隔数月,封锦的伤势,看来是顺利痊愈,并未留下多少后患。只是面上那星星点点的浅色瘢痕,到底是再去不掉了。远看还好,近看就像是一张画上发了霉点,虽然依旧倾国倾城,但总是白璧微瑕,令人发出审美上的叹息:这样精致而美丽的一张脸,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有了瑕疵,总是让人不忍的。
封锦本人却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他摸了摸胸前,道,“我在船上的日子,也想了许多。那段昏昏沉沉,也许哪天合了眼就醒不来的时间,反而是我思绪最清明的时候。我告诉你,李晟,值得不值得,个人自己心里明白的。当时我唯一害怕的,只是不能撑到京城,我一直想,就是死也都要死在……”
他看了蕙娘一眼,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往下说完,又道,“当时我想,若是能在京城,能在我欢喜的人身边,就是死,也没什么大不了。人总是要死的,子梁虽然去得早了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去得不情不愿,也许他早觉得生活无味,情愿去探索死后的世界,也许他已累得很了,只是一味强撑。乐生畏死,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很多时候,把死看得淡点,没什么坏处的。”
他这一番话,似乎在开解皇上关于杨善榆的心结,又似乎是在表明心迹,令李晟不必为他的遭遇心疼愧疚。不过,不论目的如何,皇帝都没怎么能听得进去,他一时连蕙娘都已忽略,而是执拗地道,“对自己的生死,也许还能看淡。其实走到这一步,再往下也是千难万难,你说得对,死不过是长久的休息罢了。但一个人看得淡自己的生死,却未必看得淡别人的生死……”
他遗憾的眼神,丝毫未曾沾染封锦微瑕的面颊,而是直直地看向了他的右胸。封锦冲他摇了摇头,握上皇帝的手轻轻地捏了捏,低声道,“先不说这个了……没地让女公子看我们两个唱戏。你让她来,不是要问蒸汽船的事?”
蕙娘现在作为南洋第一线上唯一一个回国的重臣,肯定是要被多方询问南洋的情况。她也做好了多次讲述的准备,只看皇帝更关心什么罢了。此时听皇帝问起蒸汽船,精神倒是一振:起码,皇帝还算是重视蒸汽船的仿制,她和杨七娘预想中的最坏情况并未出现。就不知道,这其中封锦出了多少力气,而为了让封锦出力,杨七娘又出了多少力气……
她自然要仔仔细细地为皇帝详细说明蒸汽船在正面和大秦战船对抗中的战力表现,登陆战、港口保卫战等等,虽说她没有亲自见证,但起码和许凤佳、桂含沁的接触也比较多,能给皇帝大略描述出蒸汽船的战术应用。这一点,不论是封锦还是权仲白,都没可能知道。毕竟他们只见识到了蒸汽船的速度,几次对峙中,他们也没能和蒸汽船怎么认真地打起来。”
说完了此事,已是半个时辰过去,皇帝和封锦都听得极为认真,封锦一听完,就扭头对皇帝道,“这件事必须立刻找到人选去做了……没了子梁,也得马上挑出他的继任者,就让他专心去仿制蒸汽船。唉,没想到七娘在广州,居然一点头绪都没有。”
皇帝亦是神色阴沉,好半晌才道,“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就是子梁都不能说有很大把握。唉,我大秦人口万千,熟练的工匠何止千万?偏偏就是这个船,我们没有办法,许少夫人也没办法。只能先寻访熟练工匠,仿造一两艘出来再说吧。不过,看女公子所说,英国人肯定已经掌握了成批制造的技术,不然,不会这么轻忽地就给了吕宋这么多。这么一艘艘地造,跃进坊那边算出来的成本非常高不说,修缮也很麻烦的……”
跃进坊自然是杨七娘的产业了,这名字虽然粗俗,但倒挺好记的,现在果然连皇帝都能朗朗上口了,听起来,在自己北上的日子里,朝廷和跃进坊居然已经有所接触了。蕙娘亦叹道,“可不是?英吉利那屁大的地方,怎么就有这么多人才,瓦特是英国人,克山是英国人,这都罢了,这个蒸汽船,我们就折腾不出来。若非有天威炮,在海战上,我们对英吉利真是一点优势都没有了……”
她又打起精神,和皇帝回报了吕宋丰产公司的一些细务,在这方面,大秦的进展还算顺利,宜春号划拨出的银两,迄今不过花去十分之一,余下的足够几年内让佃户们安家落户,顺带着发钱发物了。若是一切顺利,半年后第一批粮食就可以运抵国内。听到这个消息,皇帝面上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虽说这场仗也打得够贵的,但这一切终究还是合算的……”
他轻轻地捏了捏鼻梁,道,“希望立泉能带回好消息吧,最好是把去新大陆的商路给开辟一条出来,这一仗打得,国库还真是有点吃紧了。吕宋这里,起码要几年才会有回报,才能给朝廷赚钱。要不是商税这里,源源不绝地还有收益,光靠着盘剥农民,朝廷真是早就穷得要当裤子了,哪里还有钱干这干那的。就是欠宜春号的钱,都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还上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现在吕宋被我们打下来了,顿时就多了不少新的商机。”蕙娘笑着说,“这点上,我也是有些想法的,若是能把吕宋给占稳了,说不定还有许多生意能做。光是和欧洲人做香料生意,若是由皇商专营,这里一年也是不少的进项……”
几人随意说了几句未来的规划,皇帝不免便指着蕙娘道,“你这个女公子,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谁的脑筋能动得比你快!”
蕙娘心头一动,知道此时正是机会,便做出黯然之色,望着地面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瞒您说,我从前也有此自负,总觉得天下事,办法总比困难要多。不过,在海上往广州赶的时候,我的确是被难倒了。明知英国人就跟在身后,但却丝毫无法可想——嘿,其实还是要感谢子梁,不是他的天威炮,那才是真正的无法可想……”
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皇上许久都没有说话,他平凡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一种极其深刻而复杂的表情,五味杂陈到了甚至无法用语言描述。在这一瞬间,他显得如此悲伤、如此迷惘、如此彷徨、如此……如此的疲倦而恐惧。
“成百上千年,什么事都有一定的道理。”许久许久,他才慢慢地、轻轻地说,“怎么到了朕头上——怎么现如今,什么事都变得这么快,这世道,都好像不是一个世道了。千头万绪、五光十色,朕人还没老,心都已经老了,这会儿,已是觉得左支右绌、力不从心啦……”
他苦涩地说,“若非天意如此,要不是这该死的病,唉……”
想到国内外这复杂的矛盾,许多都是数百年未有的新物事,不说别的,只说江南的织厂,海上的蒸汽船,多少年来搞了多少次都没搞成的地丁合一,海外的宿敌,连蕙娘都要为皇帝头疼,更别说这还只是他所需要面对的新问题而已。国内,豪强割据、官员贪腐,种种天灾**更是不会因为如今的世道而停歇,皇帝已的确很有诚意,也很有能力要做到最好,他也的确能说得上是个好人,是个好皇帝,只是,他的身体,却不容许他再游刃有余地将一切境况,都掌握在只手之间。这个曾在弱冠之年便一手操纵天下大势,运筹帷幄最终登上金銮宝座的男人,现在,在变换的天下大势跟前,仿佛也失去了他一贯的自信和从容,丢掉了那无形无影,却又绝对重要的‘气魄’。
在这一瞬间,蕙娘和封锦也都能体会到他的无奈,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封锦方道,“尽人事,听天命吧。再过几年,孩子们也就长起来了。”
皇帝微微摇头,闭上眼疲乏地道,“这个担子,实在是太沉了点,交到谁肩上,能令朕放心?朕就是撑不下去了,也得咬着牙继续往上顶,能顶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到时候脚一蹬眼一闭,以后的事,谁爱操心谁操心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又振作起精神,冲蕙娘微笑道,“此次若非女公子,子绣必定不能逃得生天,解决江南粮荒那更是没影的事了,只怕到现在,朝廷都还弄不清情况呢。你和仲白都是坚持不受朝廷封赏的,偏偏又都次次立下大功,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了。女公子有什么要求,现在赶紧地和我提,能答应的,朕可绝不会有二话。”
他客气归客气,蕙娘却是绝不能当真的,她客气了几句,见皇帝十分坚持,便索性道,“那就请您赏赐宜春号几门天威炮吧,我们就不付钱了。有了天威炮,来往南洋各地,我们也能更有底气一些。”
几门炮而已,皇帝哪可能不答应?他站起身欣然说,“好,宜春号以民间票号身份,大力匡扶朝廷,亦算是天下商号的表率了。此事不可无笔墨记之,来人笔墨伺候——”
竟是难得地动了雅兴,要赐给墨宝了。蕙娘忙起身为宜春号谢恩,底下人估计早有准备,顷刻间什么都给备齐了,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笔走龙蛇,先拟了一幅楹联,上书,“积少成多,聚财兴国安黎庶;为国牟利,广开富路乐千家。”
又取一条幅,大笔一挥,“票号鼻祖宜春记”七个大字跃然纸上,熠熠生辉。蕙娘若非身怀六甲,此时真要跪下磕头不可:这可是御笔亲书,给宜春票号做的背书啊……
写这些大字颇费精神,皇帝也有几分疲惫,擦着汗在炕边又靠坐了,和蕙娘说些她在广州的见闻。忽然外头来报,权仲白居然也来了——他也和封锦差不多,大剌剌排闼而入,一点都不给皇帝面子,反而白了他一眼,皇帝笑道,“哎哟,子殷还和我生气了。”
权仲白也不坐,只站在当地道,“人才回来,让多休息一天都不能?我现在懒得和你说话——你自己知道轻重,刚才在外面我也问了,你都说了多久的话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总是趁我不在,就出幺蛾子。李晟,你该吃药啦。”
说着,便没好气地冲蕙娘道,“走了,回家去。你也该吃药啦,脉都没把就跑出来,你能耐的。”
蕙娘望着他,打从心眼里笑出来,她站起身冲李晟和封锦歉然一笑,由得权仲白一把抓起她的手昂然而去,还能听到封锦在他身后幸灾乐祸的笑声,“惹得子殷特地进宫接人,李晟,你明儿要倒霉了。”
“封子绣,你以为你不用吃药?”权仲白头也不回,一句话就让封锦收了声,这下倒把皇帝给逗笑了。在他有些喘不上气的笑声中,权仲白便牵着蕙娘,走进了温煦的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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