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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来,徐州保卫战中我已丧失两万兵力,失县城十座,这些我都知道;白健生、杜聿明同纬国一起去徐州,我也知道,——”
蒋介石急了:“你知道怎样?”
“我知道军事上也不可为了,”陈布雷大怮,抽咽,一阵,抹泪道:“今天摆在面前的,军事上有三个大难题,先生必须予以克服,否则不得了。第一个难题是要撤不能撤,例于是太原。阎长官终于支持不住,编用日本兵也没办法。我们只是空投,援助成就不大,心焦极了。第二个难题是要撤不肯撤,例于是华北。傅作义的部队按兵不动,先生对他也肯迁就,美国对他倚畀更殷,但与大局无补。第三个难题是要撤不得撤,例于是徐州之战,这一仗当然能决定京沪命运,先生也石到了,因此撤郑注之兵以强化徐州防卫,可是,”布雷突感心头作痛,张口结舌,竟无一言。
蒋介石正想叫侍卫送陈布雷回家,但他已经透过气来,苦笑道:“不要紧,只是老毛病罢了。”他说下去道:“可是,今天徐州的处境不佳,对方的攻势是越陇海路而南,把徐州抛在后头,如果蚌埠有变,两淮易手,徐州就告孤立,那南京屏障全失,京沪阵脚势必动摇,徐州之兵要撤也来不及了——”
“布雷,”蒋介石也悲从中来道:“不会有这样严重罢?”
“但愿如此,先生!”陈布雷涕泣而言道:“天可怜这几天我是怎么过日子的,胡宗南将军西安撤兵,空运能运多少?他只剩二十万左右了,如果撤出一半牺牲一半,我们怎么办?如果丢了西安,甘肃、四川又该如何?如果没有胡将军把守西北大门,新疆、西康、四川、云南各省会稳定吗?”
蒋介石突地厉声喝道:“陈主任,请不要说下去了!”
“先生!”
“你看得太远!”
“先生!”
“你没有以前有精神了!”
“是的,先生,”陈布雷起立道:“这句话,早在几个月前,已经有好几位朋友对我说过了,”陈布雷揉揉红肿的眼睛:“他们说,先生在批评你,说你精神颓唐,已无当年那股奋进气度,”陈布雷苦笑叹息:“先生说的对,布雷感到惭愧痛苦。但布雷斗胆,今天晚上也必须报告先生,先生这些年来,也没有当年北伐时期的气度了!”
蒋介石闻言一震:“嗯?”
“这些年来,”陈布雷浩叹道:“布雷或东奔西跑,或阅览报告,耳闻目睹,不利党国的事情太多了,乃至一发不可收拾。如果说我们是给共产党弄倒的,不如说是给自己人弄倒的——”
“我们还没有倒!”蒋介石轻轻拍桌道:“布雷,你太悲观了,你太悲观了!”
“先生,”陈布雷道:“满朝文武都对不起你,刚才我报告过对军事的看法,现在时间不早,先生应该休息,有关政治经济部门的意见,我就不说了。”说罢长叹。
蒋介石感到陈布雷今夜不平常,一肚子火气变作怜悯,按住他的肩膀,说:“坐坐,既然来了,多谈谈,多谈谈。”
陈布雷抹抹眼泪,再说:“先生,北伐时期,共产党是出过不少力的,我们对外不提,在你房里可以无话不谈。当年是这样,今天局势发展到这步田地了,可不可以同他们谈谈?”
蒋介石闻言直蹦起来。
陈布雷连忙抢着说:“先生别以为我在替共产党作说客,我的孩子们几乎全到他们那边去了,但我到死都在先生身边,你对我的一片忠诚不应该有什么怀疑。我的意思很简单,叫他们别再打过来,三分天下也罢,平分秋色也罢,总而言之,目前的情形是顶不住的。面子问题固然是个问题,生存问题何尝不是问题……”
蒋介石注意的倒不是他的意见,而是他的态度有异。多少年来,这位文学侍从之臣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从来对蒋没有用过象今晚上那种神态。蒋介石瞅一眼案头日历上面写着“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并无任何事情可以解释陈布雷的哭谏,于是和颜悦色地问道:“布雷,你到底怎么啦?”
“先生,”陈布雷涕泣而言道:“我不行了,这几天精神更差,我有预感,我熬不过今年的了。”
“布雷!”
“真的,先生,我的身体实在太糟了。我怕一旦有事,藏在我心头的话就跟我一起进棺材,不如找个机会,同先生说说。”
“你太过敏,你太过敏!”蒋介石十分不快,但也不能正言厉色,劝道:“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对身体固然要重视,对精神也该多注意,切忌过度忧虑。”他弦外之音:“象你今晚做的、说的,对身体太不利,”蒋介石大摇其头:“对身体太不利。”
“先生!”陈布雷心头雪亮,原来蒋介石直到如今,还是不爱听苦口良言,乃抚桌长叹,悲不自胜。这个畏首畏尾,做了半辈子侍臣的第一号“文胆”,鼓勇而来,泄气而去,他不再是“文胆”,而是“有胆”了。陈布雷咬咬牙齿,把心一横,已到嘴边的许许多多意见,又随着一口唾沫、两行酸泪咽回去了。
“布雷,”蒋介石见他沉思,说:“你该休息了。”
“是的,”陈布雷苦笑道:“我是该休息了。”但又多少再说几句道:“先生,外面对先生和孔宋陈诸君,蜚短流长,传说太多,先生一定要请他们自重。”
“你该休息了!”
“还有纬国,他年纪小,先生不妨请他出国留学,将来——”蒋介石拍拍他肩膀道:“布雷,你太操心了。”
“先生!”陈布雷走到门口,却扭过头来,拉着地的手道:“刚才布雷斗胆,有说错的地方,请勿见罪。”
“你该休息了。”
“我该休息了,”陈布雷踉踉跄跄回到房里,锁门亮灯,喃喃地说:“我该休息了,我该休息了。”
侍卫官们见陈布雷双目红肿,脸色大变,都感诧异。但既不能问他为何如此?又不敢向蒋介石有所报告。见他房里的灯熄而复亮,听他偶或咳嗽,瞧模样是奉命赶写公文,那是他习以为常的事,也就算了。殊不知陈布雷在房内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他拿起那个安眠药瓶子,把瓶塞启而复盖再三。安眠药片是他的必需之物,每晚临睡非服不可;但今晚上他想吞服的不是一片两片,而是逾百片,陈布雷已感到前途绝望,蒋介石政权回天乏术,他忍不住个人所受的痛苦,他决心自杀了。
陈布雷环顾周围,凝视一桌一椅,一书一画,久久不能阖目。这是他最熟悉的,忽然又变成最生琉的。他的积蓄完了,他的家庭也告分裂。孩子们从诞生到长大如在眼前,但大都离他而去了;蒋介石从极盛到没落更为他所目睹。他也要离蒋而去了。孩子们劝过他别为个人效忠,置国家民族于绝境,他不听。陈布雷继续效忠于蒋,纯属私人的报恩观念,是那个时代某些读书人从个人出发的“忠臣”思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蒋错误太多而不敢说,陈布雷完全为老一套的想法俘虏了。这是悲剧,现在悲剧到达顶点了。
陈布雷心乱如麻,绕室傍徨。他听见蒋介石在庭园咳嗽,本能地藏起了那瓶安眠药,他感到活在蒋介石官邸里很痛苦,死在蒋介石的官邸里也不自由,陈布雷浩然有归志,想回家去死,同老妻见最后一面。
但这种想法立刻消失。陈布雷明白,如果他要告假外出,蒋介石肯定会对他产生疑虑。他沉思再三,感到还是以官邸为死所,给蒋介石以某种程度的警告,也多少表达他的一些“抗议”,陈布雷忽然笑了,那是他最后一次笑容,虚弱、苍老、绝望的面孔上最后一次笑容,那味道苦过黄连。
陈布雷不断地抽烟,待烟蒂灼痛了他的手指,掷掉再吸,然后拿着香烟发怔。官邸如此肃静,但隐约的电话声,狼犬的轻吠声,却为平静的官邸增添了莫大的紧张和不安。陈布雷实在想看一眼他的子女、他的妻子,他辛酸地啜泣着,低呼着孩子们的名字,妻子的名字。他原谅孩子们的出走,同情孩子们的出走。“时代是前进的,我们是落伍了,我们在老百姓面前有罪!”陈布雷悲不自胜:“孩子呵,你们来看看我吧!我是这样的痛苦,这样的想念你们!你们在向新的世纪跃进,我却在找寻坟墓之门!孩子们呵!我头痛欲裂,心如刀豁,我——”
但陈布雷又立刻醒悟到:孩子们是不可能再来找他的了。别提多年来“官邸一入深似海,从此父子陌路人”;即使儿女们来了,等着他们的却是监狱,这样会面到底是为了爱孩子,还是害孩子?陈布雷的心里越来越乱了。
陈布雷开始镇静下来,他感到今晚是非死不可!他躺在床上,想起明天他太太获得噩耗,该如何悲伤!蒋介石得知此事,他心头的真正感情是什么?陈布雷深深地向他妻子忏侮,因为他名义上的妻子早已疏远了。事实上他已变成了蒋介石的婢仆。
想着妻子,陈布雷又联想到着名四川诗人乔大壮在苏州投河的悲剧。乔曾工作于监察院,后为台湾大学教授,妻子逝世而终身不娶,但房中陈设,床上双枕,一如妻子在世时。他长子参加空军,在抗战时有战功,次子参加人民解放军且已攻下开封。如今他长子奉命轰炸开封,风闻次子已牺牲在南京的炸弹下,乔大壮痛苦极了。他对新的力量没有认识,对旧的一切深恶痛绝,就在这旁徨无计、不可自拔的情况下,乔大壮在暑期中离台去沪,转赴苏州,纵酒吟诗,痛哭流涕,纵身护城河中,以毁灭自己的方法来解决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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