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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荒山秃岭,寸草不生的焰狱山截然不同,青璃大抵上能从现在有些萧索的红沙谷看出它春天的景象——
一条条穿过山体的沟谷,沟底大多清泉淙淙、绿树成荫,形成条条狭长绿洲。想必到了那个季节,在这些沟谷中,绿荫蔽日,风景秀丽,流水潺潺,瓜果飘香。
这所谓的红沙谷,其实是土壤肥沃的红土吧。
也许,到了夏季,这里会有那色泽鲜亮、颗粒丰满、肉软清甜的野葡萄吧,只是在这远离人群的荒山野外,那群自诩文明的人没能享用这些清甜多汁的瓜果吧,因此,他们只有在这悄无人踪的寂静山谷里,独自芬芳,独自清甜。
虽然不能有幸见到它在春季里的景色,但这秋季独有的那一抹苍劲浑黄,萧然况味,却被淋漓尽致地演绎着,释放着,虽然那淙淙的小溪已经干涸,但石块铺成的河床上仍可以闻到那沁凉的溪水独有的那份甘甜和清爽。
青璃他们一边寻找红沙谷里的那座废园,一边欣赏着山谷里的秋景,心中那份欲快点找到目的地的急切也慢慢地被冲淡了,反而多了一份闲适和豁达。
谁言说,焰狱山是被遗忘的蛮荒之地!
这山谷,到了葱茏的季节,该是怎样的清丽郁秀!
然而,心中的不平,在看见眼前的这座废园时,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他们的心中竟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待他们,而历经沧桑在这儿等了几百年。
目力所及之处,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
几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记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苍天古柏树不见其苍幽,只剩下一颗颗已经中空的树干,寂寞地如一座座石碑。
然而,到处的野草荒藤却都茂盛得自在坦荡,即便是在这个季节里。
然后,他们却想,这时候想必他们是该来了。于是,几百年后的今天,他们懵懵懂懂地,怀揣着目的,迈进了已经荒芜的古园。
园中,它为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却让毫无准备的他们,只能站在原地,面对着杂草丛生的断壁颓垣,幻想着它曾经的瑰丽。
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荫凉,也切下他们一个个颀长的身影。
他们迈开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是艰难。脚下的杂草及膝,树根缠缠绕绕,极容易绊住脚,他们只好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
在离被杂草埋没的门槛只有几步之远的地方,水落红踢甩着脚,想要挣开草蔓绕在小腿上的麻痒之感,却不经意间踢到了一块木制的硬块。
她疑惑地弯腰拨开及膝的杂草,伸手探向那块不明物,然而因为草蔓紧紧地缠绕在上面,她怎么也扯不开,只好拔出腰间的佩剑,斩断那些杂草。
用剑撩开那些斩断的草蔓,露出一块深红色,又有些腐烂发黑的好似匾额的木块,上面弯弯扭扭地刻着几个字,然而由于已经大部分被腐蚀了,依稀只能看见其中的一个远古的繁体字——水。
这是……
“青璃……你看这。”水落红蹲在地上,隐隐约约觉得这块匾额很重要,便唤了青璃一声。
走在最前面的青璃闻声就停下了脚步,转身看见水落红扶起的那块匾额,以及那上面不甚清楚的古繁体字,心中闪过一丝亮光,继而泯灭,快得令她捉不到,好似民冥冥之中有什么呼之欲出。
“会是跟宝藏有关吗?这应该是块牌匾。”魅弯腰仔细地看着那块基本上被腐蚀透了的匾额,“只能看见一个‘水’字,另外几个字看不清。”
“古繁体字?看样子是几百年前的。”魑也走到魅的身边,用手摸了摸那块牌匾,又道,“历经几百年,而且风吹雨打的,居然没有完全腐烂成泥,这是什么木头?”
“是千年古梧桐木,”一直没有说话的魍突然开口,看见大家都看着她,也依旧毫无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道,“上面打了防腐的蜡。”
其他人明白地点点头,只是落红思索了一会,又提出了疑问:“那么,这块匾额是哪里的?跟‘水’有什么关系……”
当然,这也是众人的疑问。
魉无声地伸手指向右边一个大门的上方,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那个倾颓的大门上方竟是悬挂着手掌大小的不规则小木块,而那小木块的质地也是古梧桐木。
“祭坛?”莲碧皱了皱眉,看见门里面的方型的台子,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青璃看着匾额寻思了许久,终是没有什么头绪,便决定先视情况而定。
从地图上的信息来看,来到这个园子后,会看见一个巨大的方形台子,那应该就是那个祭台了。
那么,这个大门后面,就是祭坛了吗?
青璃他们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有些凝窘,自古以来,祭坛从来都是从白骨和血肉堆里炼出来的。
走进祭坛,当他们身临其境的时候,突觉神秘辽远。那一瞬间,青璃以为她来到了某个宗教的圣地里,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带着某种类似殉道者近乎狂热的虔诚。虽然经过几百年的风吹雨打和磨砺,那血腥味早已经消散,干涸的血迹也不再斑斑驳驳。
然而,看着这漆黑的祭坛,他们的似乎听见从四面八方传出一阵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坛占地几百平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他们看不见那个吹唢呐的人,唯唢呐声在寥寥的秋空里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他们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但是,当他们极力想要探寻什么的时候,那声音似乎又消失了,像是从来不曾响过,又也许,它本身确实不曾存在过。
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
一切恢复寂静,一如他们到来时那般。
此时,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在这圆中最为寂寞的时候,群鸦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秋风忽至,然而早已光秃秃的古柏上,没有飘摇而落的落叶,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
而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也是写不明了的,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
而青璃就是在这微苦的味道里,寻思到了那一抹记忆——
“璃儿,永远都不要去探求国家背后的真实,那是你所不齿的,更是你所厌恶的。”
“神圣如国师,那是站在继神之后的位置上的,然而,又有谁知道那后面比脓疮更腥臭的事实,所以,璃儿,永远都不要去探求国家背后的真实,那是你所不齿的,更是你所厌恶的。”
“在人民看来,国师一职是神圣而让人敬仰的,但是,你可知道,我们是从那一堆堆白骨中爬出来的,我们本不愿,奈何命运如此。”
“倘若一个家族中出现一个国师,那么那个家族继那以后将世世代代都必须为朝廷服务,他们会被强迫地下了聊表忠诚的幻毒,承诺永不背叛若水国的国主,这是当年第一个国师对若水国开国之主,用灵魂起誓的承诺。”
“我不得不说,这是我们的悲哀,却同样是我们的命运。”
“也许你从来不能想象每换届一次,那祭坛上的惨烈,我也希望,璃儿你永远也不会碰到那样的场面,那对你来说,太过丑恶……我不希望,在我有生之年,因为我曾身为国师,而在你的心里留下污秽的一点。我总希望,我百年之后,依旧是你心里那个亦师亦友,喜欢穿着白衣的老者。”
“如果可以,我宁愿我从不曾身为国师,而从来都只是你一个人的师傅,璃儿……”
“几百个国师候选人站在祭坛上,虔诚地用她们的灵魂起誓:她们将永不背叛若水国主,如有违此誓,将噬心而死,腐身败骨,灵魂永不得超生。”
“看着身边一个个被噬空了心脏,左胸口的大洞上一直冒出绿森森的毒液和腥臭的脓血,空气里全是腐烂发臭的气味,当时我什么也不敢想,心里恐慌害怕着,然而只有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我将永不背叛若水国主,我将永不背叛若水国主,我将永不背叛若水国主……也许就是因为,我什么也没想,所以我免受了那场灾难,几百个人中,只有我一人独活着。”
“看着那堆砌如山的腐烂败坏的躯体,我觉得幸运的同时,却感到深深的悲哀。当时,我所想到的,不是生命的可贵,而是生命竟如此脆弱。”
“我原以为我的余生都不会走出那场梦魇,但是我却夜夜无梦,从来不曾在睡梦里突然醒来,也从来不惧怕黑暗,也许,是我的自我催眠。但是,当我深层地追究后,才发现,我与那些死去的人并无不同,归根到底,我们同样只是想活着。只是,在我还未来得及控诉命运的不公,若水国国主的不人道的时候,我已害怕得什么也不敢想了。我很幸运,不是吗?”
“璃儿,你可知道,‘水月洞天’曾有过一场动乱,大概有四百多年了吧……那时的‘水月洞天’叫做‘水月宫’,离这里非常地遥远,据以前的国师说,因为用药人练就一种新药,而引起了药人们的反抗,为了剿灭叛乱,宫中之人展开大肆的屠杀,据说那群药人由于长期泡在毒药里,加上气火攻心的关系,已经癫狂,不得不除。……十里长河,流的全是他们的血……整个山谷都染成红色的……想那土壤,一定是把他们的血当成了养分,拼了命地吸收……”
“那个‘水月宫’因为那次叛乱被毁掉了。‘水月洞天’出现以后,除了国师本人,再也没有人知道它的地点了,就连国主也不知道……那场动乱后,知情的人没有几个还活着,这么多年来,我依旧不知道‘水月宫’在什么地方……我也希望,一辈子都不知道……”
“我身为国师的时候,什么也不敢想,只有在我卸下国师一职的时候,我才敢想着:人为什么活着?也许就是因为人想活着,说到底是这么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
“璃儿,你也有欲望对吗?你的欲望里,又有些什么呢?”
“是啊,人有太多欲望,一时半会你又怎么会说的清。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
“嗯?璃儿你说得真好。‘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是啊,我的徒弟永远都是看得最透彻的。”
“璃儿你说的对,‘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人活着,都得永不休地跳着那支名为‘欲望’的歌舞。”
“我身为国师的时候,不敢有欲望,但当我远离那个朝堂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竟然什么也不想要。只希望,在我百年之后,可以在奈何桥上,对‘他’道一声‘对不起,我爱你。’我爱他,但我对不起他,也要为了我的爱,而向他道歉,因为,是我的爱害了他。国师不能有爱情,国师只能有国家。”
“璃儿,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活得像一个人质……”
……
人质吗?
青璃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胸腔中的烦闷之气,然而,烦闷之后,她感到更深沉的悲哀,如同这个鲜血染成的红沙谷,如同这座颓败的废园,或者,应该称它为:水月宫。
站在这块血染的土地上,她并不觉得恐怖和恶心,但是悲哀无力之感却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沉重地几乎让她不能呼吸。
天师傅,你可知道,我曾听说过一种说法——
说是,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场阴谋。
天师傅,你说你活得像一个人质,那么,就让我来做这个‘懂得欣赏’的‘观众’,去粉碎这一场‘阴谋’。
青璃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祭台,那里已经没有那堆砌如山的腐败躯体,没有腥臭作呕的气味,只有那个空空如也,布满裂缝和青苔的石台。
站在祭台上,青璃闭上眼睛,感受到那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哀求,感受到那一具具身躯艰难剧痛的攀挪,感受到那如同大海倒灌,如同时间般永恒的哀伤和惨绝——
然而,许许多多画面千转百回后,最后定格在绝尘谷的那一个月夜下——
岳水天拿着一根竹筷,轻轻敲打着盛满酒的酒杯,嘴里轻喃着模糊不清的话语,只隐隐约约听见她说:“……唱那首……璃儿……我要唱……”
言罢,岳水天便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不成曲调的音听起来有些可笑,然而细细听来,竟全然是苦涩和沧桑——
踏微乱步伐,抱壶而起
半壶酒,慰我寂寞的唇
一人举杯,独饮风雪
酒不醉人人自醉
坠入脚底的深灰
还未醉醒的酒杯
轻抚杯沿,尚留余温
微抬眼帘,满目苍茫
轻甩长袖,滚落了酒杯
醉眼朦胧间,应声而碎
独醉亭上,空余碎杯
伊人已去,断肠在天涯
随风起舞,执剑弄清影
剑不离歌,一曲上邪
断了发带,洒落满地繁华
嫣然容颜,有道是风华绝代
现如今,新添几许华发
轻笑间,不复梦里当年
醒叹花易谢,年华不再
一醉千年,雾里飘花
何谓醒,何谓醉?
道是梦一场。
梦醒时分,窗外鸡鸣破晓
梦里千年,不过弹指瞬间
岳水天躺在草地上,饮尽杯中的酒,有些混浊的眼睛看着满天的繁华星辰,对身旁的青璃说道:“璃儿,听我一句……永远都不要去探求国家的背后,永远……”
岳水天缓缓地合上眼,睡了过去,但在她半醒半睡之际,一声声半醉的呢哝传进青璃的耳朵:
“原来……‘这爱情,真的是一半火焰一半海水。那柔情水,冷却了温情,那灼热的火焰,却真真的灼伤了自己。且伤得透彻心骨的痛!’……璃儿,你说的真好,呵呵,这爱情,真的是一半火焰一半海水……呵呵……
如果……如果…当初你对那个人说‘你不爱我’,那么,也许你现在还幸福地活着吧……你不该……不该喝下那杯毒酒……你死了,我却还活着……让我情何以堪……我…我不要当国师……不要当……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对不起……”
那一声声充满无限哀伤和深情的忏悔还言犹在耳,然而,那个人却已不再……
……
慢慢睁开眼,那亘古的哀伤绵延至今。
看着眼前几个人担忧的面孔,青璃再一次深深呼吸,语气中竟有一丝无人察觉的微颤:“我想,我知道怎么到达最后一站了。”
她的表情那般惨痛和哀伤,那该是多么令人心颤的悲伤故事,他们不愿去为难苛责她的隐瞒,只是,为她的哀伤而哀伤。
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默契地点点头,默默地走到祭台上,站在青璃的身旁。而青璃则是使出了全身的内力,强大的气压直逼他们所站着的祭台中央的大石块。
感觉到石块的松动,青璃重新释放一次内力,而石块也开始缓缓地向下移动。
大约几分钟钟的时间,石块载着他们缓缓而下,在经过了一道冗长的黑暗狭道后,才渐渐有了光亮。
当他们的眼睛适应了光亮以后,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这让他们再一次感受到深深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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