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llskw.org
两名小太监提着灯笼从院门奔到了值房门口,照着陈洪,一片光飙然而去。
徐阶直望着那片灯笼光在院门外消失,冷笑了一声:“掌灯,准备厕纸,老夫出恭!”
少顷,窗外一盏灯笼从走廊左边侧门向值房门口飘来,徐阶整了整衣离案向门口走去,那盏灯笼却不在门口等着,而是径直进了值房,在屋中挡住了徐阶,没待徐阶看清面孔,一页纸已经递到了他的眼前。
徐阶看见那张浅浅桃红衬底的纸已是一惊,看见纸上的那几行字更是大惊失色!
纸是御笺,字是嘉靖那笔熟悉的行楷,写的是四句古诗:“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见倾人城,再见倾人国。”
徐阶猛地抬起头,这才看清,来者竟是黄锦!
灯笼前,黄锦也深深地望着他,低声道:“这四句诗打的是四个字,皇上在等阁老将谜底呈上去呢,就写在御笺下面吧。”说着走到书案边,将御笺摆在案上。
徐阶慢慢走向案边,谜底也就在这几步中想出来了,不敢坐,就在刚才陈洪坐的那把椅子前,站着拿起了笔,躬下腰去,在御笺上恭恭敬敬地写上了“好自为之”四个楷字,双手捧起,轻轻吹干了墨汁,向黄锦递去。
黄锦露出了浅浅一笑:“阁老好学问。”接过御笺转身走了出去。
徐阶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门口又出现了另一盏灯笼,有个声音传了进来:“小人伺候阁老出恭。”
徐阶这才从怔忡中省了过来,向门口慢慢走去。
日落灯升,晒在院子里的书都被一箱一箱一匣一匣搬到了严嵩的书房。
什么书摆在什么地方,何时从何处取哪一卷查哪一页,这是严嵩几十年养成的读书习惯。七十五岁以前,每年晒完书后,将不同的书摆到自己心里有数的位置他都视为乐事,亲力亲为,从不叫下人代劳。七十六岁那年,那次晒完书,他在将上万卷书搬到书架上去时,便突然感到力不从心了,叫来了也长在这里陪父亲读书的严世蕃,严世蕃把书摆到了书架上,严嵩发现几乎和自己摆的一卷不差。这以后每年这件事便都叫儿子代劳了。今日,这些书又得自己摆了,不得已叫来两个随从在一旁帮手。
一个随从举着座灯,紧随在他身侧,照着空空的书架,另一个随从则在书箱前听他的指令。
严嵩:“《吕氏春秋》。”
“是。”书箱前的随从从一口箱子里搬出一匣书呈递了过去。
严嵩双手接了过来,透过眼镜向封面望去:“错了。是宋版的那匣。”
那随从:“小人该死。”随即将那匣书放回原箱,从另外一口箱子里捧出另一匣,上面也印着《吕氏春秋》,可是否宋版,他还是不知道,便扒开那根象牙书插,准备翻开来看。
“递过来就是。”严嵩叫住了他。
“是。”那随从又把象牙书插插进了穿套里,将那匣书捧了过去。
严嵩只望了一眼封面便说:“这便是。”双手接过,放进了齐头高的书架空格里。
“《左传》。胡宗宪手抄的那一套。”严嵩一边放书,一边又说道。
这便更难找了,那随从额上流下汗来,从一口箱中搬出了好几匣书,兀自没有找到那本阁老要的《左传》,又到另一口箱中去找。
严嵩站在书架边,被那盏灯照着,等了好一阵子。
找书的满脸是汗,举灯的也急了:“你来拿灯,我来找。”
“算了。”严嵩又叫住了他们,“去,把你们大爷叫来吧。”
两个随从一愣,对望了一眼。
掌灯的随从小心地问道:“阁老是不是说叫小人们去把小阁老请来?”
严嵩轻点了下头。
那随从兀自不放心:“阁老,您老人家白天可是吩咐过,这半个月谁也不见,尤其不能让小阁老进府。”
严嵩虚望着上方:“可别人不讲规矩呀。徐阶今天下午不是在内阁见了张居正吗?”
那随从知道他不是忘了事,而是心里有数,这才放心地去了。
听得父亲叫他,严世蕃简直就像飞也似的过来。进来后他叫了一声爹,便不再看父亲,扫了一眼满屋的书箱,将外衫脱了,又将内衫的一角往腰带上一掖,便去搬书。
下人们早已全回避了。严嵩一个人靠坐在躺椅上,望着儿子熟练地将一匣一匣的书从箱中捧出来放到书架不同的空格里,老父眼中当年那个年轻的儿子又浮现了出来:曾经何等让自己称心!曾经何等让自己惬意!曾经何等让自己感到后世其昌!那时经常流露的怜爱的目光这时又从昏花的老眼中浮现出来。
“不忙搬,先擦把脸喝口茶。”严嵩眼中那个身影还是严世蕃二十几岁那个身影。
“不累。爹歇着吧,儿子很快就摆好了。”严世蕃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仍然不停地将箱中的书搬出来摆到应摆的书架空格里。
这声音已不再是当年儿子的声音了,回答的话却更唤起了严嵩当年对儿子的亲情。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那匣《韩昌黎集》搬出来了吗?”
严世蕃这才在书箱前站直了腰:“搬出了,爹现在要看吗?”
严嵩:“把《祭十二郎文》那一卷找出来。”
严世蕃有了感觉,望向了父亲,见他也正在望着自己,便走到了一架书架前,从最上面靠右边的一个空格里捧下了一匣书,拔开了书插,从里面拿出了一卷,很快便翻到了《祭十二郎文》那篇文章,走向父亲时顺手又拿起了书桌上的那副眼镜,走到父亲身边,双手递了过去。
严嵩抬头望着儿子:“我不看了,你给我念,就念‘吾自今年来’那六句话。”
严世蕃也是学富五车的人,哪里还要捧着书念,何况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亲要自己念这六句话的深意,连日来的负气这时掺进了些酸楚,便闭上了眼,一时沉默在那里。
“念吧。”严嵩知道儿子此刻的心情,催他时便加重了语气。
严世蕃闭着眼背了起来:“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父子瞬间的沉默。
“知道爹为什么要你念这一段吗?”严嵩打破沉默问道。
严世蕃:“无非还是责怪儿子罢了。爹是老了,儿子也没想在你老这个年岁招风惹雨。可二十多年了,我们杀的人关的人罢的人那么多,爹就是想安度晚年,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儿子不在前面顶住,谁能替爹在前面顶住。”
严嵩:“就凭你们几个人到西苑禁门去闹,那也叫在前面替我顶住?你爹也就一天不在内阁,你和罗龙文鄢懋卿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进西苑那道门。人家张居正就进去了,就能够和徐阶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哪天你爹真死了,你们不用说到西苑门口去闹,坐在家里人家也能一道令把你们都抓了!”
这话尽管刺耳,严世蕃听了还是惊愕地抬起了头,望向父亲:“今天的事爹在家里都知道?”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们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严嵩突然显出了让严世蕃都凛然的威严,“我还是首辅,是大明朝二十年的首辅!二十年我治了那么多人,朝局的事我敢不知道吗?老虎吃了人还能去打个盹,你爹敢打这个盹吗!”
这样的威严在严嵩七十五岁以前时常能一见峥嵘,七十五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今天看见父亲雄威再现,严世蕃平时那股霸气立刻便成了小巫,人也立刻就像孩童般,去搬了一把凳子在父亲面前坐下:“爹,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你老知不知道?”
严嵩不答反问:“我刚才问你的话还没回答我。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念韩愈《祭十二郎文》那段话吗?”
严世蕃脑子再好使,也明白父亲叫他此时念这几句话并非他刚才说的意思,至于什么意思,一时怎么能想得明白,只好怔怔地望着父亲。
严嵩:“那我就告诉你,这几句话是半个时辰前徐阶在内阁对陈洪说的。”
严世蕃那根好斗的弦立刻绷紧了:“徐阶的意思是说爹老了,要和陈洪一起把爹扳倒?!”
严嵩摇了摇头:“他还不敢,也没这个能耐。陈洪想夺吕芳的位子,他徐阶眼下却还没有这个胆子。就让他坐,他也坐不稳。知道为什么吗?”
严世蕃想了想:“皇上还离不了爹!”
严嵩:“还有,大明朝也离不开你爹。这二十年你爹不只是杀人关人罢人,也在用人!国库要靠我用的人去攒银子,边关要靠我用的人去打仗,跟皇上过不去的人要靠我用的人去对付!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用对了人才是干大事第一要义。这几年我把用人的事交给了你,你都用了些什么人?郑泌昌,何茂才?昨夜浙江八百里急递送来了他们的口供,他们把你都给卖了你知不知道?”
严世蕃倏地站起:“这两个狗日的!上本!我这就叫人上本,把他们都杀了!”
“叫谁上本?怎么上本?杀了他们,杀不杀你?”严嵩见他又犯了浮躁,一连几问。
严世蕃脑子清醒些了,心里却火一般在燎,又犯了那个走来走去的毛病,屋子里又堆着好些书箱,来回急踱时更显得狂躁无比。
“坐到书案前去!”严嵩低声喝道。
严世蕃停住了脚步,只好走到书案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严嵩:“拿起笔,我说,你写。”
严世蕃拿起了笔,心里还在乱着,远远地望着严嵩。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lskw.org。来奇网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