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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老那徽商立刻激动起来:“做生意我们也不要谁保,只讲一个信用二字。赵中丞,你能担保按约书给我们兑现吗?”
“谁说不按约书兑现了!”赵贞吉脸一沉,又瞟了一眼两个锦衣卫,“织机一天也不能停,今年五十万匹丝绸一匹也不能少。你们谁敢停机,我不抓人,请你们的本家胡部堂派兵抓人。”说着大步向织坊外走去。
五个徽商被撂在那里,都想吐血了。
两个锦衣卫这才慢悠悠地跟着赵贞吉也向织坊门外走去。一行还没有走到织坊门口,巡抚衙门一个书吏迎上来了:“禀中丞大人,淳安县丞田有禄来了,在衙门里急着候见中丞。”
赵贞吉的脸更难看了:“一个县丞也要见我,你们的差使真是当得好呀!”
那书吏连忙躬下腰:“中丞容禀,田有禄是带着胡部堂的公子来的。据说是那个海瑞叫他押送来的。”
赵贞吉这才一怔,不禁又望向了两个锦衣卫。两个锦衣卫这时不避他的目光了,也与他对望了一眼。三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赵贞吉没有先见胡公子,而是把田有禄叫进来了。
田有禄探头探脑进来后,见赵贞吉站在案边,靠窗的椅子上还坐着镇抚司的两个钦差,更是慌神了,在门边就趴跪了下来,不断地磕着头。
赵贞吉:“海知县已经递了辞呈,我说了淳安的事由你署理,又闹出什么了?”
田有禄头趴着回道:“中丞大人把追讨淳安百姓欠粮的差使交给卑职去干,卑职好不容易派了些人下去收丝,却被海知县都叫回来了。”
赵贞吉:“巡抚衙门的公文没给他看吗?”
田有禄有意嗫嚅着不答。
赵贞吉转过了身子盯着他:“我问的话你没听见?”
田有禄这才又吞吞吐吐地回道:“卑、卑职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中丞大人回话……”
赵贞吉:“照实回话。”
田有禄:“海、海知县把巡抚衙门的公文撕了。”
赵贞吉眼睛一下子大了。两个锦衣卫身子也动了一下,都望向趴在那里的田有禄。
田有禄:“海知县说,织造局那些粮是皇上赈给淳安灾民的赈灾粮,谁要追讨便是玷污圣名。还说淳安今年是重灾县,他已经呈文朝廷请求免去全县的赋税。”
赵贞吉那个气在胸中沸腾翻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两个锦衣卫也都站起了。
锦衣卫那头:“有这等事?”
田有禄:“回钦差大人的话,千真万确,这都是海知县所说所为。”
另一个锦衣卫望着锦衣卫那头:“这个人或许真是脑子有病?”
“什么病!”赵贞吉终于说出话了,声色俱厉,“就是对抗上司对抗朝廷的病!二位在这里都听到了,我要上疏参他,请二位也向宫里禀奏。”
锦衣卫那头:“我们自然如实禀奏。”
赵贞吉又望向田有禄:“把胡部堂的公子也扯了进来,这是怎么回事?”
田有禄觉着有了底气,这时更是百般委屈地说道:“州里给卑职打了个招呼,说胡部堂公子到台州看望父亲,从淳安经过换船。卑职按照惯例,接待了一下,海知县却说卑职奉承上司,还说胡公子是假的,命卑职把他押送给胡部堂。卑职不按他说的做,他就要行文都察院参卑职的罪。中丞大人,卑职在淳安实在干不下去了,请中丞大人开恩,让卑职调、调个地方吧。”说到这里,他抹开了眼泪。
赵贞吉这个时候突然又沉默了下来,治丝愈棼,步步荆棘,田有禄的话突然提醒了他,头上还有个胡宗宪,送来的这个胡公子不正是一卸仔肩的契机?他的脸平静了,向门外叫了一声:“来人。”
当值的书吏连忙走了进来。
赵贞吉:“送给胡部堂军营的最后一批军需粮草什么时候起运?”
当值书吏:“回中丞,这一次是好几万人的军需,还有十几船今天下午才能到齐。到齐后立刻起运。”
赵贞吉:“剿灭倭寇这是最后一仗,一粒粮一根草也不许短缺。再去催,到齐后三天必须运到。”
当值书吏:“是。小人这就去传令。”
“慢。”赵贞吉望了一眼趴跪在那里的田有禄,“把他还有海瑞抓的那个人一并带上,送到胡部堂那里去。”
当值书吏:“是。跟我走吧。”
田有禄还在那里发懵,半抬着头:“中丞大人……”
赵贞吉:“滚!”
海雨白茫茫一片蔽接苍穹时,天风便收了。海浪惊涛此时都安静地偃伏着,把撼地的吼声让给了连天的雨幕。
中军大帐的帷口巨石般站着齐大柱,在雨幕中手把着剑柄一动不动,大帐的两侧和四周几十个亲兵也在雨幕中巨石般挺立一动不动。
大帐内只有一只小炭炉在吐着青色的火苗,催沸着药罐里的药汤,白气直冲搁在两根筷子上的药盖,发出微弱的扣动声。
胡宗宪的亲兵队长就守在药罐前,这时揭开了药罐盖,轻轻吹散了笼冒的白气,接着用铁钳夹出了火炉中几块红炭,再将药罐盖搁在两根竹筷上,让小火慢慢煎着药罐中的药汤。再接着,他向中军大案前方向望去。
大案前的躺椅上一床被子拥着胡宗宪半躺半坐在那里,他的面前是一只矮几,矮几上是一局下到中盘的围棋,围棋的对面笔直地坐着戚继光。
轻轻地,胡宗宪将一枚黑子下在了棋盘上,戚继光望着那枚黑子苦苦地出神想着。
“这颗子不知道该怎么下了吧?”胡宗宪掩了掩半垫着躺椅半盖在身上的棉被,靠躺了下去:“好像我曾经跟你说过围棋的出典,还记得吗?”
戚继光本捏着一枚棋子望着棋盘在想,听胡宗宪这一问,抬起了头望向他:“是。部堂曾经给属下说过,围棋是古人见了河图洛书,受到启示,想出来的。”
胡宗宪:“那就从河图洛书中想想,这步棋该怎么下。”
戚继光:“部堂这是取笑属下了。河图洛书,是上天出的题意,多少先圣贤哲都不能破解,属下一个军伍中人怎能从天书中找到想法。”
胡宗宪:“只要肯用心找,就能找到。世间万事万物都只有一个理,各人站的位置不同,看法不同而已。譬若看一条河的对岸,站在河的南边,北边就是对岸;站在河的北边,南边就是对岸。记得我曾在王阳明一则手记中见过,他就认为河图洛书不过是三代先人观测天象,对何时降雨,何时天旱的记载,用以驱牛羊而逐水草,顺应天时以利游牧而已。这便是他从河图洛书中看到的理。大战在即,站在行兵布阵的位置,看看帐外这场大雨,再想想河图洛书,然后再想想这步棋该下在哪里?”
戚继光目光立刻亮了:“据属下十几年与倭寇在沿海作战的阅历,每年这个时令这场大雨后都应该有一两天的大雾,有利于奇兵突袭。”
胡宗宪像是在赞也像是在叹,发出了好长一声:“是呀,难得的战机呀。逐水草而居,应天时而动,这才是最大的理呀!”
戚继光:“那属下是不是应该将这颗棋子放在这里?”说着啪的一声,将捏在食中二指间的那颗白棋布在了棋盘的一个棋眼上。
胡宗宪慢慢望了一眼戚继光那颗棋子所下的位置,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反而把身子全躺了下去,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戚继光却仿佛听到了他内心深处有金戈铮鸣,屏住了呼吸只静静地望瞪着他。
几天前严嵩的一封来信还在中军大案上一方镇纸下压着,胡宗宪仿佛听到严嵩那苍老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萦绕:“天下大局,有心腹之患,有肢体之疾。国库空虚,灾荒频仍,君父之宫室未修,百官之俸禄久欠,此朝廷眼下心腹之大患也。倭寇骚扰东南,赖吾弟统貔貅之师连战巨创,已不足为虑,此肢体之疾也。望吾弟体朝廷大局,暂休兵歇战,以解国库不继之难。待鄢懋卿南下巡盐,收有盐税后,朝廷再调拨军款,悉剿倭贼……”
“部堂。”戚继光的轻唤声叫开了胡宗宪的眼皮,“十年苦战,台州八捷,聚歼倭寇应该就在上天降下的这场大雾了。部堂是不是想告诉属下,不可违天!”
胡宗宪这时其实已经病得不轻了,扶着躺椅的扶手倏地坐起,却猛然一阵头晕。
“部堂!”戚继光一步跨了过来,扶住了他,望着也奔了过来的亲兵队长,“汤药。”
那亲兵队长又奔回到火炉边,用一块布包住了药罐的把手,慢慢将汤药滗到药碗里。
胡宗宪喘息了片刻,望向亲兵队长:“将火炉搬过来。”
“是。”亲兵队长以为他畏寒,急忙走到火炉边,又加了几块木炭,吹起了明火,这才将火炉搬到了他的身边,又回身去端起了那碗汤药轻轻地吹着。
胡宗宪对还扶着他的戚继光说道:“坐回去。”
戚继光慢慢松了手,坐回到对面的凳子上,期待地注望着他。
胡宗宪的左手慢慢伸到了大案上,移开了压着信封的那方镇纸石,拿起了严嵩那封信,也不看,只是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突然将信伸向火炉。
那信的一角点燃了,接着火焰慢慢吞噬了下来,直到将信封上“严嵩”两个字也烧成了白灰!
胡宗宪待到信封上的火苗燃到了手指边才将最后一角落入火炉,突然叫道:“戚继光!”
“末将在!”戚继光倏地站起。
胡宗宪:“立刻通令各路援军,雨停雾起,全线出击,一举聚歼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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