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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宪闭上了眼,微摇了摇头,在那里自己竭力调匀呼吸。
海瑞慌忙站起:“来人!”
便衣亲兵立刻跑了进来。一个人在椅侧跪下一条腿轻轻地抚着他的前胸,一个人走到门边叫道:“药熬好了没有?”
“好了!就来!”亲兵队长端着药碗进来,服侍胡宗宪喝下了那碗汤药,接着在他耳边轻声道,“部堂,不能再说话了,回船上吧?”
胡宗宪却往后躺去,亲兵队长连忙顺着他把他安放在竹椅的靠背上。
胡宗宪轻挥了下手,亲兵队长只好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他和海瑞。
胡宗宪又望向了海瑞,海瑞知他还有话要说,为了让他省些气力,搬着凳子靠近了他的头边,静待他说话。
胡宗宪显然气短,可话语虽慢而清晰:“不论职务,论年纪,我说你几句。”
海瑞:“部堂请讲。”
胡宗宪:“读书是为了明理。你刚才提到沧浪之水,那是在东周战乱之时,七国纷争,天下没有共主,才有这一国的人投到那一国之事。我大明现在天下一统,何来的水清水浊?古语云:‘圣人出,黄河清’。孔子也出了,孟子也出了,黄河清了吗?像你这样视百姓饥寒如自己饥寒的官都不愿意致君尧舜,稍不顺心便要辞官归隐,不说江山社稷,奈天下苍生何?”
这一番话说得海瑞震撼惊疑,不禁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位浙直总督。一直以来,海瑞虽对此人为官做事颇为认可,但心中总存着一个“严党”的印象。上次初遇,二人简短交谈,多了些好感,毕竟未能尽释心中之碍。这次听他说出这番话来,意境之高,见识之深,历代名臣不过如此。这是此人的心里话吗?他为什么要挽留自己?抑或此人大奸似忠,别有所图!
海瑞单刀直入:“有一句冒昧之言,卑职想问部堂。”
胡宗宪:“请说。”
海瑞:“我海瑞不过一介举人出身,区区七品知县,部堂总不会为了我的去留专程来淳安劝说吧?”
胡宗宪:“当然不是为了你,我也不说为了苍生百姓的大话。”说到这里他又歇了歇,提起气:“我是为了自己来劝你留下。”
海瑞紧望着他。
胡宗宪:“我在浙江当了五年巡抚,后来又兼浙直总督至今。屈指算来在浙江有七个年头了。所不能去者,倭患而已。现在,浙江的倭患总算肃清了。杜甫说过‘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我这个身子现在正是该休的时候了。告病休养的奏疏蒙皇上准了,回老家休养半年。半年后我会再上奏疏,继续告病,此生也不会再出来了。以前种种功过,让人评说去吧,我不在意,在意也无用。所在意者,想让浙江的百姓在我走后不要骂我。因此我不能在自己当浙直总督的时候让你辞官。”
这已无真伪可言,海瑞也涌出了一阵激动:“部堂如此坦诚,卑职心中惭愧。如部堂真要挽留卑职,可否应允卑职两件事?”
胡宗宪:“你说。”
海瑞:“淳安今年全县被淹,三年内百姓都很难熬过灾情带来的困苦。部堂能否上疏为淳安百姓免去三年的赋税,尤其不能让赵中丞再来追讨所谓的欠粮。”
胡宗宪:“这一条我答应你。朝廷的奏疏我和赵中丞联名上呈。”
海瑞立刻站起,在躺椅边向胡宗宪深深一揖:“卑职代淳安百姓谢过部堂大人。”
胡宗宪轻摆了下手:“淳安百姓也是我的百姓。”
“是。”海瑞答着又坐了下来,第二件事却没有立刻说,又只是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也不急着催他,静静地望着他。
海瑞觉得自己应该坦诚,不再犹豫,接着说道:“部堂告病回乡休养,赵中丞主浙,他也不会让卑职再留在浙江。卑职就算愿意继续留任,也会被调任他省。”
胡宗宪:“你不愿升任曹州知州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做官就怕跟上司不和,赵中丞那个人我比你知道得深些,是宰辅之才,只是容不得不听话的下属而已。我已经给他写了信,并寄去了我上的一道奏疏,请他联名,上呈吏部将你调到安徽去任知州。为我的家乡调去一个好官,也算一点私心吧。”说着淡淡一笑。
海瑞着实又被感动了,想接着说的话这时又觉着说不下去了。
胡宗宪:“你不愿意去?”
海瑞:“我想去一个地方,部堂能否答应?”
胡宗宪:“哪里?”
海瑞:“这个请求我跟赵中丞谭子理也提过,要想我留任,就将我调到江西分宜去仍任知县,要做官我就去做严家的父母官!”
胡宗宪果然脸上掠过一道惊疑,目光也满是疑问!
海瑞:“部堂是不是为难?”
胡宗宪的目光移开了海瑞的面孔,怔怔地望着窗外,好久才叹了一声:“我知道,天下人还都是信不过我。”
海瑞:“卑职就信得过部堂。天下人都说部堂是严阁老的人,卑职认为部堂是我大明朝的人。江西分宜是严阁老的老家,部堂只要推荐卑职到那里去,朝野就会认为部堂并不是严阁老的私人!”
胡宗宪沉默在那里,好久才又轻轻摇了摇头:“这一条,我无法答应你。”
海瑞:“部堂还是念着严阁老的知遇之恩?”
胡宗宪又轻轻摇了摇头:“刚峰,你把自己看得过重了。”
海瑞一怔。
胡宗宪:“你是个刚正的人,敢说话,敢抗上。可真要抗上,你这个七品能抗得过谁?在浙江你能做些事震动朝廷,那是因为你背后有人要震动朝廷。到了江西分宜,凭你一个人又能震动谁?皇上要用的人谁也推不倒,皇上不用的人谁也保不了。”
海瑞:“部堂只说一句,愿否推荐卑职出任江西分宜。”
胡宗宪:“我不做欺瞒世人的事,也不做违心的事。你真想调任分宜,我可以再跟赵中丞写信,那封奏疏不上了,让他一个人上疏举荐你去。”
海瑞深深一揖:“那卑职就等吏部的调令!”
一条没有旗号也没有告牌灯笼的大官船停靠在码头靠上游的位置,几个便装亲兵守候在船上,这是胡宗宪的官船。
又有一条也没有旗号也没有告牌灯笼的小一号官船停在码头稍下游的位置,船板上站着臬司衙门两个队官和几个兵士。
其实互相都面熟,可这时胡宗宪的亲兵在这条船望着那条船的人,臬司衙门的队官兵士在那条船望着这条船的人,互相都不打招呼。
码头上田有禄带着两个差役气喘吁吁地来了,走下了码头,望着这两条船,低声问领他来的差役:“是哪条船?”
一个差役指着停在稍下游的那条官船:“那条。”
田有禄又瞟了一眼胡宗宪那条官船,这才犹犹豫豫向后面那条官船的跳板走去。
上了跳板,一个队官迎过来了:“是田县丞吗?”
田有禄:“卑职就是。”
那队官:“跟我来吧。”
田有禄一进客舱便立刻跪下了。
客舱靠后部壁板前一张矮桌两旁,左边坐着锦衣卫那头,右边坐着另一个锦衣卫,两个人正在下着象棋,那棋子有杯口大。
“将!”锦衣卫那头把一枚大棋重重地“将”了过去。
田有禄打了个激灵。
“我输了。”右边那个锦衣卫掏出一锭小银放到对面锦衣卫那头的桌面上。
锦衣卫那头的目光转望向了田有禄:“还认识我们吗?”
田有禄未答话先磕了个头:“两位钦差大人在上,卑职挖了眼珠子也不敢不认识。”
锦衣卫那头一笑:“废话。挖了眼珠子还要你何用。”
田有禄:“是。卑职还要留着眼珠子替钦差大人当差呢。”
锦衣卫那头:“胡部堂来了?”
田有禄:“是。正在县衙跟海知县说话。”
锦衣卫那头:“那个齐大柱也跟他来了?”
田有禄:“是。正在县衙后宅帮海知县家里做事呢。”
锦衣卫那头和另一个锦衣卫碰了一下眼神。
锦衣卫那头:“交你个差使。”
田有禄:“钦差大人只管吩咐,卑职立刻去办。”
锦衣卫那头:“你到县衙后宅直接找齐大柱,告诉他赵中丞有要紧的话嘱托他,是有关如何照看胡部堂的话。叫他不要惊动胡部堂。”
田有禄:“这个好办,卑职立马把他叫来。”
锦衣卫那头:“去吧。”
田有禄又在舱板上重重磕了个头,爬起来退着走了出去。
锦衣卫那头又拿起杯口大的棋子摆了起来:“再来!”
海母在上,海妻带着女儿在左,右边的位子空着,齐大柱却拉着女人在下位坐下了。
海母:“这边还空着,坐在那里干什么?坐这边来。”
齐大柱:“老夫人,能陪你老一桌吃饭已经是小人和小人媳妇的造化了,这就是小人和小人媳妇该坐的地方。”
海母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端严了脸:“坐到这边来。”
齐大柱和女人自见到海母一家以来便其乐融融,这是第一次看到海母森严的面孔,二人都是一怔,互望了一眼,都想起了海瑞那张面孔,便都笑了一下,端着各自的碗筷,走到了右边的空位上坐下。
海母的脸这才又舒展了:“吃饭吧。”
各人都端起了碗。
“卑职淳安县丞田有禄求见老夫人!”都还没吃,门外院里便传来了田有禄的声音。
海母眉头一皱,望向媳妇:“不是叫汝贤跟衙门里的人都打过招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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