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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张煌言来的人看上去岁数不是很大,脸颊削瘦,面色有些苍白。见邓名就在面前后,动作显得有些迟疑,见状张煌言急忙对他说:“不是和你说过么,保国公最喜欢的就是平礼,尤其是对读书人,保国公是绝对不会受你们大礼的。”
“张尚书说得很对,”邓名笑眯眯地说道,虽然他只有二十岁出头,不过国公的爵位在手,理论上张煌言见他都该磕头。不过邓名对亲王、郡王都不磕头,以前自封提督的时候见到煌言只是拱拱手,现在当然不会接受别人的礼:“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这位是晚村先生。”
“草民吕留良,见过国公。”
张煌言和吕留良同时答道,报上家门后吕留良就又陷入沉默,听张煌言把他的情况介绍给邓名。
吕留良今年才三十三岁,十七岁时,他的兄长吕愿良去扬州协助史可法,城破时极其幸运地突围逃生。吕留良和侄子变卖家财,组织义勇军在太湖周围抵抗清军,他侄子吕宣忠(比吕留良的年纪还要长)经张煌言举荐,被鲁王授予都督佥事职务。
鲁王和张煌言在钱塘惨败,君臣逃亡入海,吕宣忠被清军追赶,节节抵抗撤退到乌镇,一次次尝试重振旗鼓可是次次被击败,最后绝望的吕宣忠解散了军队,命令部下各自逃生。二十二岁的吕宣忠被俘后,拒绝向清廷投降,遭到杀害。时年十八岁的吕留良在侄子被杀、兄长逃回家乡病逝后,也失去了继续作战的斗志,潜心研究朱熹的理学。
在邓名的前世,吕留良写了大批有关华夷之辩的文章,在家乡努力讲学,教导弟子们不要忘记神州陆沉之痛。雍正年间,清廷认定吕留良传播的思想对满洲人的统治危害极大,下令将已经去世的吕留良开棺戮尸,族人十五岁以上斩首,十五岁以下发配为奴,禁毁吕留良所有的作品——清廷对吕氏的迫害一直持续到宣统二年,在满清覆灭的两年前,清廷才解除了吕留良的后人的奴籍,允许他们恢复自由——辛亥革命后,蔡元培去齐齐哈尔见过吕氏的后人,对这个终满清一朝都视为仇敌的家族感佩不已。爱新觉罗家族因为对吕留良的痛恨,将他的后人永锢为奴,禁止他们读书识字,并顽固地坚持到这个王朝灭亡前的最后一刻。
“晚村(吕留良的号)幼时就有神童之称,举一反三,过目不忘。”虽然岁数相差不少,但张煌言和吕留良的兄长都是好友,因此和吕留良也是平辈论交。
邓名历次下江南,对士人并没有刻意拉拢之举,基本就是要求他们潜伏。张煌言本来也没有替邓名招揽的意思。在张尚书看来,求贤若渴的君主和志向高洁的贤士关系就像是夫妇,就像需要由男方来请媒人说亲一样,名士也应该在家等待君主的造访,这对双方的名声也都有益;如果反过来的话,那就有些不合适了,就好比姑娘再怎么喜欢一个后生,也断然不能自己跳出去求婚。
但邓名来了一次、两次、三次,每次都不见动静,顶多是带着一些小地主和富农的子弟回四川,张煌言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担心邓名会因此在缙绅中留下很坏的名声——实际上,江南的缙绅对此也确实是不满的。郑成功去世前,也曾给张煌言写过一封信提及此事,还私下拜托张煌言帮助邓名寻找一些贤能辅佐。
郑成功对邓名的身世守口如瓶,张煌言对此既有怀疑还很不满,但老朋友郑监生的请求张举人还是放在心上的,上次听说川军东征时,张煌言就琢磨着要引见几个缙绅子弟给邓名认识,可惜听说邓名去缅甸勤王了。张煌言无可奈何,最后和任堂一唱一和,把朱之瑜动员去四川了,算是聊胜于无。
这次听说邓名亲自来了,张煌言马上写信给吕留良,让他跟着自己来见邓名——吕留良的兄长们是张煌言的好友,他的侄子还接受过鲁王的官职,本人也在鲁王的军中效力过。所以这是一个私交甚笃,而且政治派系属于鲁王一系的自己人——虽然帮邓名结交缙绅是郑成功生前的嘱托,但这并不妨碍张尚书优先把鲁王系的缙绅介绍过去。
虽然吕留良祖上世代是明朝的官宦人家,但他和侄子起兵响应鲁监国时,已经把祖先的产业尽数变卖,后来兄长也是死于饥寒。吕留良此时身无长物,只靠教书为生,因此接到张煌言的书信后也没有太多牵挂,带着妻儿就赶来镇江。
之所以邓名对拉拢缙绅不热心,就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位置。这些缙绅大多在家乡有产业,若是让他们抛家弃业去四川的话,不给他们一官半职就有违这个时代的观念了,在一般人看来也是邓名在侮辱那些投奔他的人。因此邓名只招收小地主和富农的子弟,让这些人去当教书先生不算羞辱,他们也不会心生不满。
听说这位吕晚村虽然是缙绅,但能安心做学问、教书后,邓名当然也非常高兴,而且从张煌言的介绍看,他还是一流的学者,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却是江南的理学大师和著名的书法家。
“最近草民一直在和黄梨洲讨论朱子。”三人坐定后,吕留良告诉邓名,他这两年和黄宗羲常常在一起研究学问。上次钱谦益和黄宗羲还派弟子来过邓名军中,不过邓名没有盛情邀请,而是客气地给了他们一些盘缠打发走了,听说此事后江南的缙绅颇为失望。和张煌言的看法差不多,江南缙绅就好像是怀春的少女,见邓名迟迟不来提亲,就丢出了一块香帕,但邓名却不趁机搭话,这简直就像是公开的拒绝。
因此这次吕留良来时,黄宗羲等人也反应冷淡,认为吕留良十有八九是白跑一趟。在邓名的前世,吕留良后来和黄宗羲绝交,因为吕留良认定满清入关就是亡天下,宁可落发出家也绝不接受康熙皇帝的征召;而黄宗羲坚称康熙乃是天生圣君,痛骂明朝昏庸无道——后来黄宗羲的弟子是清廷的积极合作者,而吕留良的弟子四处奔走要驱逐鞑虏,二人自然分道扬镳。不过现在吕留良和黄宗羲的关系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所以他来邓名军中也有为朋友投石问路的意思。
除了吕留良之外,张煌言还写信给另外一位名士张岱,邀请他来镇江见邓名。张岱一样是鲁王的积极支持者,鲁监国和张煌言逃出海后,张岱也心灰意冷地回乡了。就像郑成功是钱谦益的弟子,所以他入侵长江后首先想到的就是钱党的士人,张煌言看到邓名实力膨胀,大有重返江南之势,就希望鲁王的支持者能抢先一步构成邓名的士人、缙绅班底。
不过张岱并没有应张煌言的邀请而来,而是打算先观察一下吕留良的遭遇:若是邓名依旧对江南缙绅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对张煌言推荐的人敷衍了事,那张岱也就可以确定邓名确实如传言所说,唯力是视,把士人视为可有可无,那他也就不来自取其辱了。
听完张煌言的介绍后,邓名对吕留良表现得极为热情,这让张煌言暗中出了一口大气,胸中大石落地;吕留良也是喜出望外,感觉邓名蔑视士人的传言与事实完全不同。而他们两个都不知道,邓名此时心里正在暗暗高兴:一个家道中落的缙绅,还是有名的饱学之士,理学大师,大概一个教授的职务加上一份丰厚的薪水就够了,完全不需要拿出官职来慰劳——谁说便宜没好货?
不过吕留良的表现始终让邓名感到有些古怪,对方显得心事重重,而且一口一个“草民”的,按说缙绅不应该这么自贬身份。
当吕留良又一次用“草民”自称后,邓名按捺不住:“即使是晚村先生没有功名,也不必如此自谦吧?”
这句话邓名觉得没有什么,哪知道吕留良却如遭雷劈,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邓名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转眼一想,就猜测多半是对方以为自己讥讽他没有真才实学,所以居然连个功名都没有:“人各有志,晚村先生视功名如粪土,正是大自在。”
吕留良年纪轻轻就在儒学研究上颇有名气,张煌言介绍这一点时,语气中都满是钦佩之意,所以邓名觉得自己这句话肯定没有错,吕留良只是不想考,不是考不下来。
却不想这句话让吕留良面红如赤,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国公责备的是,草民名节有损,难堪重任。”
邓名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终于意识到自己肯定是错上加错了。
张煌言叹息了一声,他早就认为邓名的师傅水平有限,所以断定邓名这句话是无心之语:“邓提督,永历七年,晚村去参加过鞑子的科举。”
抗清失败后,吕家一贫如洗,侄子壮烈殉国,兄长在贫困中去世,吕留良就参加了清廷的科举,想为自己免去徭役、赋税。凭借吕留良的才学,他也轻而易举地拿到了功名,不过事后吕留良就后悔了,觉得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听了张煌言的简要介绍后,邓名也是轻叹一声,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转念一想,这是因为邓名来自未来,他对满清并没有深入骨髓的痛恨。而这个时代的士人参加满清的科举,大概就相当于在抗日侵华期间接受鬼子的伪职。对吕留良来说,哪怕只是为了养家糊口,也足以让祖先蒙羞。
“其实这没有什么。”邓名轻声说道,不过吕留良依旧满脸通红,显然没有把邓名的安慰当真。
“唉。”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邓名对吕氏家族已经是肃然起敬,为了抗击侵略者,吕家贡献出了他们全部的家产和年轻的子侄,吕留良参加科举的时候才十七、八岁,放在后世不过是一个高中生而已,还能要求他做什么?力挽狂澜还是不食周栗?
在穿越到这个时代前,邓名从来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在明末坚持抗清到最后一刻,而他的感想就是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满清努力让使天下人,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
邓名抬手把自己的头盔摘下,轻轻地摆放在桌面上,指着自己的短发问道:“晚村先生可知道,我也是留过辫子的?”
吕留良愕然,而张煌言急忙解释道:“邓提督那不是为了在鞑子吃饭、睡觉的时候去偷袭吗?”
“那是后来的事。更早一些,我在重庆城外遇到靖国公以前,我满脑子琢磨的就是剃头,想的就是别被鞑子抓住杀了。”邓名正色说道:“像文天祥丞相这样的人很少,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不贪生怕死,不为了糊口而做一些违心的事。或许张尚书能做到文丞相那样,但我做不到。晚村先生和我是同类人。我没有为虎作伥,剃头又怎么了?把头发再留起来就行了。”
说完后,邓名对吕留良发出了邀请:“我打算在叙州办一个新的书院,教孩子和同秀才读书明理,不知道晚村先生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吕留良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反问道:“国公打算教他们什么?”
“明辨是非,”邓名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让四川的同秀才们知道,人不可以有傲气、但不可以无傲骨。”
“原来如此,”吕留良微微一笑,刚才邓名说得虽然简短,但让他卸去心中一些压力:“这应该是我所长,我会尽力而为。”
听到吕留良换了自称后,邓名也微笑起来:“好,征战是我所长,我也一定尽力而为,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保证晚村先生能够在叙州不受干扰地施展所长;嗯,还有敛财,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晚村先生就不用担心叙州孩子的书本和纸墨。”
“一言为定。”吕留良大声确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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