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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完药,我端着空碗走出里间,眼看着时已近午,我这心里是愈发地紧张起来。岳清音是极其聪明的人,就算他猜不到我与大盗的关系,至少也已开始怀疑我所谓的游方郎中的身份了。我若不让大盗再来给他换药,他势必会将我与大盗联系在一起,且更能证实季燕然的推断是正确的。岳清音是个孝子,一旦有了大盗的线索,定会一究到底,以保岳老爹的安全及官位。而若我仍让大盗冒险前来给他换药以证明“郎中”问心无愧,又恐怕要经受到岳清音的试探或盘诘。
思来想去拿不下主意,只好决定冒险亲自出府去见大盗,将情况对他说明,与他商量个对策。谁知我前脚才迈至外间门前,后脚便被进里间给茶壶添热水后出来的绿水叫住,道:“小姐,少爷请您进房去。”
这……这个岳哥哥莫非是要防着我跑出去给大盗通风报信?
无奈之下只好重新进得里间屋去,低声道:“不知哥哥唤灵歌可有事?”
“有客在此,为兄不便坐陪,只好由灵歌你来代为招待了。”岳清音淡淡地道。
未待我答话,季燕然便笑道:“无妨无妨,清音何时也同为兄如此客气起来?灵歌辛苦了一晚,不若赶紧回房歇歇去罢!”
岳清音没理会他,只向我道:“那位游方郎中何时过来?”
果然他正是为了这个才要将我留住……哥哥啊,你可知……妹妹我此时内心有多么煎熬么……
“大约……快到了罢。”我故作镇定地道。
“游方郎中?”季燕然略带好奇地插嘴问道。
“昨夜家兄有些发热,灵歌怕病情加重,便去医馆请了位郎中来,顺便替家兄的伤口换了药,重新包扎过了,因说今日中午还要换药,便请他仍旧过府来替哥哥包扎。”我答得模棱两可,季燕然似也未曾起疑。
“时已近午,叫长乐去府外迎着那位郎中罢。”岳清音状似随意地道。
势成骑虎,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了,开门出来叫过长乐,低声吩咐道:“有位游方郎中约了午时在府外候着,是来给少爷换药包扎的。你且去看看他来了没有,见了面先仔细叮嘱他,就说季大人亦在房内,莫要应付差事,且将真本事都拿出来,用最好的药仔仔细细地替我们少爷包扎,少爷亦是学医之人,你用的药好药坏绝瞒不过他,是以最好认真实在着些,免得季大人将你抓入牢去,治你个庸医误人之罪。——我说的可都记下了?”
长乐连连点头,领命去了。惟今只能祈祷大盗能够洞悉我这番话中暗含之意,究竟是入府还是离去,且看他如何决断了。
回至里间房内心中只是惴惴,根本无心去听季燕然与岳清音的对话,又怕自己心神不定被季燕然看出端倪,便立至窗前背对着二人,假意看那窗外景色。
等了一阵,度秒如年。听得门外响起脚步声,一颗心不由提至喉头,却不敢回身去看。门开时是长乐的声音,道:“季大人,少爷,小姐,那郎中来了。”
他……他当真来了!是未听明白我话中之意,还是张狂的本性难改,偏要斗一斗这名满长安的季知府和我那深谙医术的仵作哥哥?
艰难地回过身来,表面上只作平静如水,淡声道:“请进来罢。”
便见由门外踏进来一名清癯老者,郎中打扮,长须洒胸,双目有神,道骨仙风。身上背了一只医用药箱,进门便作揖道:“老朽见过季大人,见过岳公子、岳小姐。”
咦?这位……这个人的声音……并非大盗的啊!难道是大盗对今日的状况早有所料,是以另请了别的人来?
我凝眸望向这位老者,见他不卑不亢地取下身上药箱,向岳清音一拱手道:“岳公子,老朽给公子换药,不知现在可方便?”
岳清音淡淡地道:“换罢。听家妹说,老先生的药是独门秘制的,但不知师从何派?”
老者边开箱取出一卷绷带及一枚药瓶边答道:“我朝歧黄之术向来分东西南北四大派系,这四派各有所专、各有所长,皆属正统。然而除此四系之外尚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派系或散医,虽不及四大派系名声来得响亮,却也有各自的看家本事。老朽便是散医,师从家父,这独门秘方亦是祖上传下来的,不为外人道也。”
答得好!如此一来即便岳清音能感觉出此药与普通药的差别甚大,也不能就此断定这药必是来自皇宫的秘制金创药。天下之大,能人无数,谁敢保证山野乡民之中就没有诸葛卧龙?谁又敢保证民间散医制不出可以媲美皇宫私藏的秘制良药?!
心中稍安,忙令绿水看茶,老者礼貌谢过后,便请季燕然暂挪尊臀,腾出地方来好供他操作。
岳清音未再多说什么,只向我看了一眼,老者便请我回避,我忙带了绿水出了房间,季燕然恐留在里面添乱子,便也跟了出来,只剩了长乐在里头打下手。
至外间在椅子上坐了,与季燕然相对无语。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是定要抓住大盗去交差的,所谓正邪不两立,何况他与我都是热衷于追求真相、解决难题之人,单为这一点,他也是一定要同大盗斗上一斗的。然而他又不愿与我成为对立双方,毕竟我是岳明皎的女儿、岳清音的妹妹。这件事令他很是为难,是以他才会在岳清音面前提及此事,他是想暗示我要为了家人着想,莫要再执迷不悟。
他的好意我心领了,然而大盗于我来说与家人同等重要,就算将来岳明皎被罢了官,大不了我跟着学种菜养猪过平民生活,那也总好过大盗被拉去砍头,至少前一个结果不会造成任何人死去。何况我是相信岳清音的,以他的能力是绝不可能让我跟岳老爹天天吃糠咽菜的,因此前一个结果应是最好的选择。
思虑间岳清音卧房的门开了,那老者背了医药箱走了出来,向我道:“岳公子的伤口已经有愈合迹象,切记要勤更衣、勤洁身,食补血补气之物当能很快痊愈。”
我行礼谢他,抬起头来看向他时却见他忽然飞快地冲我眨了下眼睛——这——大盗?当真是他?可他的声音是怎么回事?莫非他会变声?是了……这并不奇怪,他师父便是彻头彻尾的盗中之王,什么易容了变声了这类用以自保的招术必定擅长得很,大盗一身所学皆得自他这师父,变声技巧自然不成问题。
——这家伙还真个大胆!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来到了季燕然和岳清音的面前,真、真教我哭笑不得!
乔装变声的大盗装模作样地冲我说完这番话后便转身向季燕然行了一礼,道:“季大人,老朽告退。”
季燕然含笑点头,目送着大盗——他的对手施施然离去了。
我心头大石这才终于落回了原地,浑身上下顿感轻松,一旋身正待进里间瞧瞧岳清音去,却忽听得季燕然在身后一声低笑,道:“好胆量!不愧是纵横天下的绝世大盗……”
两难·家法
一时间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季燕然他方才在说什么?他、他看出来了?他知道那郎中是大盗乔装的?他、他究竟是怎么猜到的?
我慢慢转过身去望向他,他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步步向我走过来,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漆黑的眸子盯着我。他走到我的面前,几乎要贴到我的身上时才停下步子,探下头来,凑到我的耳边,声音低而轻,道:“灵歌……我,要动手了。你可知……我是不愿令你陷入痛苦境地的,你若恨我……可随时来向我讨还。”
说罢他直起身来不再看我,欲擦身而过进里间屋去,我低声开口:“能否告诉我,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他立住,重又偏下头来与我对视,唇角泛起个浅浅的笑,眼神里有些难以言喻的……仿似是一种怜惜的情感,轻轻地、像师长在教学生般地对我道:“灵歌,判断一样东西,直觉、经验和心中的感受有时比实实在在的证据更为重要……他轻功绝顶,常年飞檐走壁,无论怎样刻意装作老态都无法完全掩盖自身的步履轻盈——一个人最难改变的不是容貌或者声音,而是习惯。除此之外还有他的眼睛,虽然眼角布满皱纹,然而目光清亮,瞳仁黑白分明,不知灵歌平日可曾细细看过不同年龄之人的眼睛——婴儿的眼睛眼白处是微微泛有青蓝色的,而年龄愈长,眼白愈浓,至老年时,其色看起来便有些浊了,甚至还会泛黄。而‘他’,纵然易容之术再高明,亦无法改变眼睛的清浊,那张惟妙惟肖的老人的脸上,分明是一双年轻人的清炯双眸。最为重要的是……”他说至此处忽然停下来,深深地望了我半晌,而后方慢慢地续道:“……最为重要的,是他看着你的眼神。”
大盗看着我的是怎样一种眼神,季燕然没有说,因为在这一点上我亲身的体会比他的直觉更清楚。人可以欺骗天下,却欺骗不了自己的心,当你真心地喜欢着一个人时,你的眼神便能反映你的内心。
季燕然的敏感出乎我的意料,我竟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一个疑问:他应该是从未谈过恋爱的,又如何能察觉到这样的眼神是恋人之间才有的呢?
我立在当场默然无语,季燕然望了我良久,轻轻地叹了一声,低声道:“若为兄猜的没错,那藏宝阁失窃的秘制金创药是他为你盗来给清音用的罢……想必清音方才也已猜到了他的身份。这药乃为皇室所有,若被人知道清音用了此药,只怕会有麻烦上身。这几日……灵歌就辛苦一些,照顾好清音,莫再用那药了。为兄言尽至此,灵歌……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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