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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流通环节的活跃和“混乱”的现象,中央政府陷入两难。
一方面,“倒爷”和形形色色的民间贸易公司搅乱了商品流通的计划体系,造成乱涨价和通货膨胀。所以,在这一年里,北京为此一再下文,7月,国务院和中纪委联合下发《紧急通知》,严厉要求“坚决制止乱涨价、乱摊派两股歪风”。10月,这两个机构又下发《通知》,要求“坚决制止农村生产资料供应中的违法乱纪活动”。这两个《通知》在客观上取得的效果是,对于有背景“倒爷”来说,虽有威慑却根本无法禁止,对于那些“老实听话”的国营企业来说,使得他们不敢自作主张,龟缩到计划体制的框框内。新创刊的《经济参考》便在7月22日的头版头条刊登了一篇耐人寻味的新闻:上海第五钢铁厂向镇江冶炼厂采购了一批钼钢,后者要求价格比国家定价高28%,并称如果五厂不能介绍,自有其他钢厂愿意接受这个价格要货。五厂没有办法只好按此采购,而自己在销售钢材的时候也被迫“涨价”。被指“乱涨价”的镇江厂也自有难处,如果按国家定价,则必亏无疑,因此涨价也是迫不得已。这一新闻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刚性的计划定价已经在日渐市场化的环境中陷入结构性困局。
另一方面,松动价格管制、开放部分商品的定价权已成为大势所趋。在此之前,全中国所有的商品,从大型机械到针头线脑,都是由国家计划定价的,任何企业不得有一点的自主权。这种状况显然无法维持,因此,国家不得不开始逐步放开了小商品的价格,同时还允许同类产品有5%—15%的“质量差价”,那些被授予金质、银质奖的优质产品还有另外更大的定价空间,其中,金质奖产品加价不超过15%,银质奖不超过10%,优质产品不超过5%。
小商品价格的放开与松动,为货物的流通和民营企业的崛起带来了可能性。在以后的描述中,你将看到,中国第一代民营企业的出现与小商品的流通与制造密切相关,正是在这些不起眼的、为大中型国营企业不屑一顾的领域里,精灵般活跃的民间资本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积累。
现在,我们就要把目光转移到浙江中部和南部的一些穷乡僻壤。日后的人们很难想象,为什么在那些不通铁路、没有工厂、资源匮乏、知识素质也不高的地方,会孕生出中国商品的集散地。
在1980年之前,很少有人知道义乌这个小县城,它地处浙中盆地,三面环山,狭窄的街巷,低矮的木屋,全县28万劳动力,剩余劳力达15万人,人均年收入88元。近百年来,义乌最出名的是“敲糖换毛”,这里生产红糖,同时土地贫瘠,为了提高粮食产量,地方有鸡毛肥田的习惯,俗称“塞毛”,为了收集鸡毛,农民们便于冬春农闲季节肩挑糖货担,手摇拨浪鼓,走村串乡“敲糖换毛”。为了多点收益,糖担里每每会放一些妇女所需的阵线脂粉、笄网木梳。这群“敲糖帮”大概有万把人,百年未绝,成了浙中一带“天生”的农家商贩。1978年前后,在义乌县城东部的廿三里乡、福田乡出现了自发的乡间集市,十多副货担在那里设摊,出售各色针头线脑、自制的鸡毛掸子、板刷等等。又过两年,这些货郎进了县城稠城镇,一幅担子摆下来,附近马上冒出两三副,然后更多。小摊位蜿蜒而行,吆喝声渐成声浪,不久就发展到了两百多摊。当地县政府不知道如何管理和处置这些“敲糖帮”,于是便发出《小百货敲糖换取鸡毛什肥临时许可证》,算是默认了这些商贩的存在。
到1982年年底,全县的《临时许可证》不知不觉已经发出了7000份,稠城镇上的商贩也超过了300摊,所交易的商品大大超出了“鸡毛什肥”的规定范畴。有人便开始给省里写信,惊报“义乌出现了资本主义的小温床”。彼时担任县委书记的谢高华面临巨大压力。
谢高华是个瘦削矮小的中年人,1.65米不到,顶多90来斤,走在马路上,像是一朵棉花在飘。但是,就是这朵“棉花”却做出了他一生中最倔强的决定,1982年11月,他宣布正式开放“稠城镇小商品市场”,并宣布“四个允许”:允许农民经商,允许从事长期贩运,允许开放城乡市场,允许多渠道竞争。四条之中,“允许从事长途贩运”明显与中央文件相背离,其余三条也无法律依据可循。谢高华把小商品市场的第一张营业执照发给了一个叫冯爱晴的农村妇女,她后来成了全国新闻人物。1983年7月,义乌县政府投资58万元,建造起一个占地220亩的摊棚式市场,场内全部是水泥地面,钢架玻璃瓦,这是当时中国最先进的专业市场。
胆大包天的谢高华在义乌挖出的这个“政策凹地”,迅速地产生了积聚效应。到年底,有个叫朱恒兴的有心人做了一个统计,义乌的市场摊户增加到1050个,日均交易人数为6000人,其中六成以上是外地人,以温州和台州为主,上市商品多达3000多种,本地产工业品约占1/3,其余大多来自省内乡镇企业及江苏、广东一带的产品,而销往地多为长江以北及云贵等省份。很明显,一个跨越省界、辐射全国的市场网在当时已显雏形。以此同时,商品流通也带动了义乌家庭式工厂的发展,很多商贩在市场里摆摊,在家里搞家庭工厂,所谓“前店后厂”的,模式油然而生。
“货多价廉款式新”,义乌的名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中国农村传播,这里很快出现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商贩。1984年年底,上海《文汇报》记者沈吉庆听熟人说,在浙江有个叫义乌的地方,一种新颖小商品或新技术只要在国内的城市商场一出现,没过多久,人们就可以在那里的市场上找到。他便饶有兴致地赶到了义乌,后来他写出一篇《小山沟里的大市场》,这是义乌第一次被媒体发现。沈吉庆看到,在小商品市场周围活跃着上万名商贩和2000多家庭工厂,而义乌人的技术都是商贩们从全国各地带来的,塑料加工是从广州学来的,针织工艺是从绍兴、嘉兴引进的,童鞋制作是从温州移植过来的。他还讲了一个很生动的故事:年初,有位商贩听说在城市里太阳帽的生意非常好,就特地赶到杭州买一顶回来,钻研了三天,就仿制出了一模一样的太阳帽,价格还比城里的低了一半。半年后,在义乌市场上加工经营太阳帽的商户就达到3000人,成了全国最大的太阳帽产销中心。
义乌的发展模式,义乌后来成为全球最大的小商品市场,到2006年,该地年交易小商品超过300亿元,4万余商位,日客流量20万人次,6000余家中外名企总代销、总代理,8000余外商常驻义乌。几乎是80年代中国民营经济成长的标本:一个专业市场的出现,构筑出一张辐射农村及中小城镇的商品网络,在物流需求的诱发下,周边冒出数以千计的家庭工厂,最终形成“前店后厂”、“双轮驱动”的初级产业格局。在中国改革的前十多年,任何产业基础、政策扶持、人文素养乃至地理区位等方面的客观条件,都无法与当地的改革创新意识相匹敌,往往,一地观念的解放与否是它有没有可能发展起来的唯一条件。那些工业基础雄厚、地理位置优越的城市地区,如东北、华北及上海等地,由于计划经济色彩浓厚,政府管治能力健全,民众对体制的依赖程度较高,民营资本南难有萌芽的机会,倒是天偏地远、国有经济薄弱的边穷地区,如珠三角洲、闽南和浙江中南部一带,却意外地具备了自谋生路的勇气和可能。
义乌小商品市场里,来自温州的商贩是最主要的一群。事实上,在义乌崛起之前,温州的专业市场已经发育到了相当的程度。
跟义乌相比,温州是一个更具传奇色彩的地名。在中国当代改革史上,温州可被视为“圣地”。这里诞生了第一批工商个体户、第一批专业市场、第一批私人公司,这里也因而承受了巨大的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压力,每一次观念交锋之际,这里都成为千夫所指的众矢之的。在上一年开始的治理整顿中,温州已经成了被重点关注的对象,“八大王事件”的发生并非偶然的现象。整治一度让纷乱热闹的温州经济突然降温,不过潜伏在民间的水流却从未断绝过。
在1983年前后,温州的家庭工业有十余万户,从业人员40万人,常年有十万人奔波于全国各地,推销产品和采购原料,后来有人用“四千精神”来形容这“十万购销大军”的艰辛:历经千辛万苦,说尽千言万语,跑遍千山万水,想尽千方百计。在这些购销员的四海奔忙和穿针引线下,乐清、苍南等县日渐形成了400多个商品交易的集散地,其中一些稍具规模的便被好事者统称为“温州十大专业市场”,这些市场的交易商品均为日用小商品和生产性原料,如纽扣、塑料编织袋、塑胶鞋、低压电器、皮革、铝塑标识等等。
而最让人惊奇的是,这些市场偏偏都不在交通的要道和城镇中心,全数俱在交通十分不便捷的山谷或水湾乡村,前往交易的耗时费力都很大。譬如,乐清的桥头纽扣市场,兴起在一个距离杭温国道有3.5公里的山窝窝里,自它1979年出现直到20年后日渐衰落,它都没有搬离原址或离国道稍稍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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