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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南宜山的再生纺织品市场,更是交通不便,新华社记者胡宏伟记录了他当年去宜山采访时的“行路图”:早晨从县城灵溪出发,坐着中巴车在乡间路上颠簸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后,眼前淌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登船,两岸山峦十分十分清丽,没有顶棚、狭长得像条龙舟的小船在弯弯的河道拐过来又拐过去。上岸,只见成串的农民“的士”(这是一种小型的柴油三卡,限定载客六人,实际常常达十多人,有的干脆蜘蛛般半个人吊在车外)极热切地揽客,嘭嘭作响的柴油发动机让你心跳得别扭。又是一条小河,又是一段对生意人来说无暇顾及的风光之旅。下午,当你觉得似乎有点饿过了头的时候,宜山镇也就到了。宜山当时已有纺织机上万台,从业人员6.7万,4个专业乡,58个专业村,7个专业市场,每年流进该地的腈纶边角料达1.7万吨,有人计算过,按一节车皮载重20吨计,共需850个车皮。
如此巨量的原料,再加上每年上千万件的再生腈纶衣裤,由这个极不便捷的地方贩运进出,而经营者却不思迁移,这种现象让后人读起来非常费解。一位叫张仁寿的温州研究者曾用“边区效应”来解读:“温州十大市场大多数坐落在水陆交通都不是很便利的地方,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在那些地方,左的思潮相对薄弱,计划经济的束缚相对较小,否则,这些市场很可能在兴旺之前就遭取缔。中国改革的经验证明,对旧体制的最初突破,往往发生在旧体制最疏于防范的地方。”此论可谓点中要害。由此可佐证当时温州商人的处境之凶险,改革先行者的狡黠与酸楚大抵都在这里了。与温州形成对比的是,中国最大的商业城市上海。它是计划经济色彩最浓、政府管控最严的城市,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当地的私营企业仍然成长乏力。据1992年1月18日的《中华工商时报》报道,在1991年,上海市财办仍下发287号文件,明确规定上海私营企业的产品“一律不得进入南京路、淮海路的大店名店”,该市2195家私营企业无一户获准与外国公司合资,理由是“上海尚无先例”。上海的银行规定,“对私营企业一律不贷款”,信用社也只能以有价证券做抵押,或要有实力的国营企业担保才能贷款,但数额在3000元一下。
到这一年底,温州的专业市场经验受到了中央高层的关注。在11月29日的全国农村工作会议上,副总理万里对宜山的再生纺织业大加赞赏,建议与会者都可以去参观参观。他的讲话传回到温州,当地官员立即开会,大小喇叭广为传播,总算让一年前因“八大王事件”而形成的阴霾稍稍散去些许。
发生在流通领域的这些变革,在当时的中国大地上寥若晨星,尽管无比活跃,却还并没有显现出它对计划体制的革命性冲击。商品供应的短缺特征,使得决策层仍然认为,国营企业的病症主要出在内部管理的僵硬和低效率上。所以,全部的注意力和政策制定便集中在这些方面。
当时的国营企业聚集了中国几乎所有的资产和精锐人才,它是中国渐进式改革的主角,在某种意义上,它的成长形态和改革路径决定了中国改革的性质和命运。在当时全球范围内,所有社会主义国家都面临着国营事业的改革难题,匈牙利经济学家亚诺什·科尔内在两年前出版了《短缺经济学》,他对国营企业的运行模式及特征进行了理论上的解剖,针对普遍存在于社会主义国家的企业效率低下及商品短缺现象,科尔内指出其根源不在于“政策的失误”,而在于使企业预算约束软化的社会经济关系和制度条件。这是一个非常致命的判断,其言下之意便是,必须改变现有的社会制度条件才可能让国营企业的活力获得焕发,而不仅仅是寄希望于中央政策的调整或企业内部管理的变革。这个思路在东欧和苏联获得了强烈的反响,并最终成为那些国家选择激进的“休克式疗法”的理论依据。在中国,科尔内的理论也早早地传了进来,他的结论显然无法获得认同,不过,他的非均衡理论及分析方法却极大地启蒙了中国的经济学者。
第一轮国营企业改革的现状表明,如果没有利益分配上的明确界定,即便企业的生产积极性被暂时的释放了出来,它与上级行政主管部门的矛盾也不会得到缓解,而且可能愈演愈烈,首钢与北京市财政局之间的那场纠纷事件在全国各地正不断地上演。同时,由于缺乏预算的约束力,企业的投资冲动会盲目膨胀,在过去的几年里,基础建设和计划外的项目之所以会越来越大,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就是因为没有人需要对投资的后果负责,先把蛋糕做大,分了再说,至于如何收摊子,那是“国家的事情”。于是,为了解决这个症结,中央政府决定从税制改革下手。
6月,国务院转批了财政部《关于国营企业利改税试行办法》,同意把执行多年的利润上缴方式,改成有比例的纳税制。有盈利的国营大中型企业均根据实现的利润,按55%的税率缴纳所得税。企业的留利部分,再根据不同情况分别采取递增包干上缴、固定比例上缴、缴纳调节税、定额包干上缴等办法,上缴国家财政。国营小型企业则试行八级超额累进税制,缴纳所得税后,由企业自负盈亏。
“利改税”是国营企业向现代公司治理制度改革的第一个重要举措。它把企业从“父爱式”的大包大揽中解放了出来,尽管这个“解放”才刚刚开始,而且“父亲”的所得仍然是“大头”。从日后的执行情况看,“利改税”在客观上调动了企业的积极性,部分地缓解了企业与主管部门的紧张关系,不过,潜藏的问题仍然很多,包括税种过于单一,难以发挥税收调节经济的杠杆作用;税后利润的分配仍然比较复杂,且具有任意性等等。更重要的是,它没有涉及企业一旦出现风险和亏损时,责任如何界定。国营经济还是一个“大锅饭”,“利改税”只是部分地解决了企业与主管部门抢饭吃的问题。
在税制改革的同时,中央政府也小心翼翼地开始做一些其他方面的调整和开放尝试。
首先是,根据企业的规模“把好果子收上来,把烂果子扔下去”,从这一年起,凡是中央投资兴建的大中型企业收入,都归中央财政,中央与地方共同投资兴建的大中型企业收入,按比例分配。中小企业,特别是县办工业企业的亏损,由原来中央负担80%,地方财政负担20%,改为中央与地方各负担一半。这种收入划分和“亏损下放”,在主观上当然是中央政府“卸包袱”的做法,不过在客观上,倒为日后很多濒临亏损的中小国营企业的创新与改革意外地预留了空间。
其次,在对外开放方面也日渐放松尺度。那几年来,中国政府在外资引进方面一直令人失望。《亚洲华尔街日报》透露的数据是,在1980年和1981年,中国分别兴建了20个合资企业,而1982年则只有8个。6月份的《经济学人》不留情面地批评了中国的外资引进工作,它在题为《中外合资企业的官样文章》的文章中写道:“中国的合资企业法很失败。自从这项法规1979年出台以来,中国官方批准了105家合资企业,引进外资约2亿美元。去年,只有不到10项新交易签署,大多数合资企业都停留在照相室等小规模项目上,对现代化进程没有太大帮助。”这样的批评声让人无话可说,正如它所提供的数据,2亿美元的引资成绩离三年前制定的“五年内吸引100亿美元”的目标实在相去甚远。
9月,久唤不出的《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规实施条例》终于出台,它对外资公司在中国的合资及经营活动进行了明确的规定,这个开明而积极的姿态受到了国际社会的欢迎。美国的3M公司应该是最早感受到这种变化的外资企业之一,它的代表到中国来谈判,希望建立一个全资的生产绝缘体的制造工厂,他提出了一个“三不原则”:不搞合资,不转让技术,产品不出口。还在一年前,在中国是根本行不通的。然而,这一次,进行谈判的上海投资信托公司却没有马上拒绝,中方委婉地提出,可否先搞益一个试验项目,等到中央政府允许外国公司搞单一所有制的公司,就把股权全部转让出来。
很显然,国家希望让改革的步子走得更快一点。自两年前开始的治理整顿,固然起到了遏制经济过热的效果,但是也挫伤了各地改革的积极性。到1983年秋天之后,如何振奋全国人心,唤起改革的热情,让舆论的重心再次回到发展的主轴上成为主政者最大的课题。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浙江北部小县城里的一个裁缝出身的厂长走到了时代的镁光灯下。
11月16日,浙江海盐县衬衫总厂厂长步鑫生一早去上班,他打开报纸,突然满脸通红,眼皮乱跳,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他赫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篇题为《一个有独创精神的厂长——步鑫生》的长篇通讯当日登在了所有中国党报的头版。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步鑫生成为当年度最耀眼的企业英雄。
夏天,一个叫童宝根的新华社浙江分社记者曾经前来海盐县武原镇采访,步鑫生小心翼翼地接待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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