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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的鲁冠球非昔日可比,他已是一个闻名全国的企业家。1985年,美国的《商业周刊》就以《中国新时代的英雄》为题报道了鲁冠球和他的万向节厂,这是鲁冠球第一次出现在海外新闻媒体上。1986年的那篇《乡土奇葩》更是让他成为中国乡镇企业的一个榜样人物。在这一年由当时发行量高达600万册的《半月谈》评选出来的“全国十大新闻人物”中,他高票入选,对他的介绍是:鲁冠球,杭州万向节厂厂长,他把一个乡镇小厂办成了能与发达国家相匹敌的企业,生产的万向节打入美国市场。他被誉为“从田野走向世界”的企业家。1987年,他当选中共十三大代表,在会议期间,作为唯一的企业界代表出席中外记者招待会,接受采访。
跟其他改革典型不同的是,面对鲜花、荣誉,这个修车匠出身的中年人从来没有头脑发热过。他拒绝把工厂的总部搬进杭州城,也没对汽车配件以外的行业发生太大的兴趣。在工作之余,他把很多时间花在读书和学习上,在大学教授的辅导下,他提出了“企业利益共同体“的新概念,在一篇发表在《求是》上的文章中,他直言:“国营企业的整体素质比乡镇企业高,技术力量比乡镇企业强,为什么有些国营企业经济效益反而低于乡镇企业?我认为,主要是因为相当一部分国营企业在推行承包制的实践中,并没有真正解决两权分离的问题,在分配形式上没有彻底打破“大锅饭”,还没有确立职工在企业中的主人翁地位。而乡镇企业则在这些方面有明显的优势。”在这年10月8日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经济体制改革理论研讨会上,鲁冠球发言:“承包应该是全权承包,应该将自主权充分地交给企业,如果没有人事权、投资权,企业就无法到市场上去竞争,无法打入国际市场。”
鲁冠球已经看到了承包制的局限性,它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职工及经营者对资产的终极要求。他所经营的万向节厂在资产关系上属于他所在的宁围乡政府,尽管他以强势的作风拥有绝对的领导权,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在某一天,乡政府以一纸公文就让他全铺盖走人——这样的故事将在以后的十多年里一再上演。于是,从“企业利益共同体”这个概念出发,鲁冠球进而提出了“花钱买不管”。他将万向节厂的净资产评估为1500万元,然后与乡政府谈判,提出将其中的750万元归乡政府,其余归“厂集体”所有,乡政府的利益以基数定额、逐年递增的上缴利润来体现。
鲁冠球幸运的是,他在自己声誉的顶峰期完成了这次界定——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五年后,柳传志在联想跌入最低谷的时候完成了同样性质的一次界定。尤其高明的是,这个产权设计外部边界清晰,内部边界模糊,鲁冠球没有为自己争取个人股份,他聪明地绕开了最敏感的地带,却为日后的渐变留下无限的可能性。通过这次产权界定,鲁冠球获得了对企业的绝对控制权,却又没有丧失“集体企业”的性质,如他日后所说的:万向的产权架构有自己的特点,越往上越模糊。我们的产权是企业所有,是企业的员工“全员”所有,这样我们就能享受一些优惠政策。什么都明晰了,水至清则无鱼;每个人都有隐私,企业也有自己的“隐私”。
在1988年前后的中国企业界,王文京、柳传志和鲁冠球只是极少数的资本先觉者,绝大多数的厂长经理们仍然在承包制的大圈圈里绕来绕去。在上一年初,国家经委与北京、天津的16位国营企业厂长搞过一个“直接对话”,《经济参考报》在头版头条对此进行了报道,经委副主任袁宝华在对话中明确指出,厂长们要在所有权与经营权的两权分离上下工夫,但不要在改变所有制上做文章。具体来说,可以选择少数有条件的大中型国营企业进行股份制试点,但不能损伤国家利益,小型国营企业可以试行租赁、承包经营试点,但这一部分企业必须是微利的、亏损的和濒临破产的,一定要有所控制。袁的讲话代表了当时决策层的主流思想,在相当长时间里,推行两全分离的承包制一直是企业改革的主题。
4月2日,前届全国优秀企业家评选揭晓,20位企业家荣获由国家经委授予的这个荣誉称号,他们清一色设计当时各省市因为承包制而出名的厂长经理。这是他们第一次被称为“企业家”。“企业家”一词在过去的几年里曾经是一个“贬义词”。北京大学教授张维迎曾回忆说,在1984年,他写了一篇题为《时代需要具有创新精神的企业家》的文章,决定采用此文的《读书》杂志编辑跟他商榷:“企业家”要不要改成“实业家”?企业家的“冒险精神”要不要改成“探险精神”或“创新精神”?张维迎回忆道:“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两个词都是贬义的,在中国人的词典里面都是有负面意思的。”据入选的青岛第九橡胶厂厂长汪海回忆,当时议事中心——北京中南海的怀仁堂,举行了对这些企业家的颁奖仪式,当时中央的主要领导人都一起兴致勃勃地参加。据《人民日报》的报道,在集体照相的时候,中央主要领导人问身边的马胜利,“马承包,你包了多少?”答:“63个。”问:“包字是不是那么灵?”答:“包和不包大不一样,包了就是有效果。”问:“你不是还有36计?”笑答:“是。”中央领导最后诙谐地连声说,“包为上策,包为上策。”
就在中央领导连声说“包为上策”的时候,他不知道眼前的马胜利其实是在强颜欢笑。一个月后,从浙江就传出马胜利承包浦江造纸厂“失利”的新闻,承包百家造纸厂的计划很快便陷入了泥潭。在农村一包就灵的承包制,一旦运用到企业上,其先天的缺陷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来。首先,厂长们对企业额承包责任状,全部是包盈不包亏的,最多也就是拿出家里的几万元钱来象征性地做抵押——1983年,鲁冠球承包万向节厂的时候,就是用自留地里价值两万元的苗木来做抵押的。承包制使得经营者以盲目地、极限性地扩大生产为己任,那两年出现大量产品积压和通货膨胀,与此颇有关系。其次,是经营者与工人出现紧张关系,承包制造成一大批厂长一夜致富,而普通工人从中获得的利益却很少,他们更多地被要求“奉献”和加班加点,日本式的严格的工厂管理正被广泛地采用,张兴让式的满负荷工作法被当作经验在全国推广,工人开始质疑改革的目的性,报纸上开始讨论,承包者与工人的关系到底跟“掌柜”与“伙计”有什么区别。最后,承包制无法解决经营者与政府的矛盾关系,作为企业的主管和产权所有者,政府对之的直接指挥仍然非常严重,经营者的权利随时可能被轻易地剥夺。《南华早报》在8月份的一篇报道中,列举了承包制未能收到预期效果的四大原因:国家与企业的承包合同导致后者不顾后果地使用固定资产;在承包制的借口下,国家干脆放手不管那些本来应由国家补贴的机构,如医院、学校、研究所等都一下子涌进了承包的激流;关系人经济代替了公开招标制,很多承包合同缺乏公正性;承包制无法解决国家既是资产拥有者又是宏观管理者的双重矛盾,这构成了利益冲突和不公平竞争的巨大可能性。在1988年,这些问题并未普遍地爆发出来,不过在一些先发的地区,如华东和华南地区,已经暴露得非常明显。到年底,第一个著名的牺牲者终于在广东出现了。
这个牺牲者名叫邓韶深(又名邓绍深)。1983年,邓承包广州市二轻机修厂,当时那时一个只有100人的亏损小厂,他从日本松下引进了国内第一条冰箱生产线,开始生产万宝牌冰箱。由于起步最早,邓韶深的工厂迅速崛起,万宝冰箱一度达到全国冰箱40%的市场占有率,成为全国最大的家电制造业。到1988年,万宝冰箱产能规模超过100万台,年总产值10多亿元,名列中国电子电器100强之首,全国所有企业综合实力排名的第41位。而此时,张瑞敏的青岛海尔才达到20万台的规模。
万宝在产权上属于广州市二轻系统,是一家集体所有制的企业,在参照行政体系的级别序列中,邓韶深是一个小小的“副处级”干部。在快速成长后,邓韶深希望在资本上对企业进行改造。于是,在他的四处奔波下,1988年初,国家体改委将之列为全国企业股份制改革的四大试点与企业之一,中央有关部门开始直接参与万宝的发展战略与产权改革事宜。矛盾就在这种变革中悄然萌芽。
在万宝冰箱形势大好的情况下,广州市二轻系统先就把一大推“烂苹果”一股脑儿地往邓韶深上推。万宝组建集团,先后吃下24家亏损的中小工厂,这些久转不动的企业日日消耗去万宝的利润和邓韶深的精力。
与此同时,企业内部的争斗日渐激烈,上级指派下来的党委书记与邓韶深不和,两人对企业的发展战略各持己见,前者无条件听令主管部门的指挥,而邓则有自己的一盘棋。他后来也承认,“当时万宝的很多规划及具体的经营决策,直接来自中央办公厅和国家体改委,这给地方政府的感觉就是邓韶深已经尾大不掉”。
尾大于体,总归有掉的一天。
从表面上看,万宝的悲剧是因产销失衡而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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