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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批幼童被从世界上最专制的国家送到了最自由的国度,文化冲击之大,不难想见。
在中国,见官必跪。而在美国,费城世博会上,总统格兰特亲切地同幼童们握手照相,激励他们用心学习。
所谓“中国民智未开,不适用民主”的谣言似乎在幼童身上不攻自破。他们彬彬有礼,勤奋好学,迅速融入了美国社会。
服装上,由于经常运动,他们开始讨厌长袍马褂,喜穿运动服。踢球时更觉得辫子不方便,胆小的缠到头上,胆大的干脆剪掉,只在见清政府的留学监督吴嘉善时戴一假辫子充数。
吴嘉善既不嘉也不善,他最不能容忍的是自己召见幼童时,一帮不伦不类的小魔星居然不行跪拜之礼!
他写信告以陈兰彬,说幼童目无尊长,“其学难期成材,成亦不能为中国用”。还把容闳鼓励幼童参加各种社团说成是鼓励他们入“秘密社会”。
陈兰彬阅信后立刻上奏,在他的极力抹黑下,李鸿章也扛不住压力,任由朝廷分批次撤回了幼童。
耶鲁大学校长、马克·吐温,甚至格兰特总统亲自写信,也没能改变幼童们被召回的命运。
李鸿章失败了。
曾国藩死后,他为留学事业保驾护航了近十年,对陈兰彬列举的幼童们“荒废中学”等所谓的“罪状”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为中国培养一批懂技术和外交的新式人才。
最崩溃的当属容闳,他又气又急,四处奔走,也未能拯救自己业已破灭的理想。
于是,一腔怒火发泄到陈兰彬身上。
在容闳笔下,陈兰彬抱残守缺、食古不化,浑然一个冲锋陷阵的卫道士,整天图谋搞垮留学事业,阻挠中国进步。总之一句话:坏到掉渣。
这是事实,但并非全部的事实。人性之复杂,远超《罗生门》的讲述。
还原历史现场后,有两点值得注意:
一、陈兰彬是第一任清朝驻美公使;
二、陈兰彬是郭嵩焘的粉丝。
由于早生了二十年,郭嵩焘(1818—1891)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
在他之前,公务员队伍里还有两个不要命的,一个是官至福建巡抚的徐继畬(yú),一个是死在两江总督任上的张树声。
作为最早的自由主义学者,徐继畲在《瀛寰志略》一书中首次系统地介绍了欧美的议会制度,并表露出强烈的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艳羡之情。
不仅如此,他还把华盛顿捧上了天,说自己见到他的画像时被他“雄毅绝伦”的气概惊呆了。对华盛顿“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袭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的事功更是佩服得一塌糊涂。
三十年后,临终的张树声上了一道《遗折》,称自强运动要想取得成功,必须引入议会制度。
这是对洋务运动变器物不变制度的否定性总结,由于寰宇之内皆是昏睡者加装睡者,真话,似乎只有留给快升天的人来讲。
幸好还有郭嵩焘。
1875年,在英国的施压下,清廷极不情愿地向西方派出了第一位驻外公使。
此举等于放弃了“天朝上国”的身份,因此,“英使”一职,众官皆视为羞辱和畏途。当然,郭嵩焘也不例外。
装病、辞职,能使的招都使尽了,总理衙门就是咬紧郭嵩焘不松口。这是因为郭当过广东巡抚,思想出名地右,如果连他都不去,那真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到敢赴任的了。
慈禧两次召见郭嵩焘,百般劝导,终于把他轰去了英国。
既来之则安之。早就对士大夫“背后骂洋人,当面被洋人骂”的愚蠢行为失望透顶的郭嵩焘决心利用出使的机会,寻根究底地找到西方强大的真正原因。
富丽堂皇的白金汉宫,整齐干净的城市街道;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光怪陆离的化学实验。你能想象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是多么生机盎然,而这一切带给郭嵩焘的无疑是震惊和倾倒。
于是便有了后来那本闹得沸反盈天的《使西纪程》,又名《得罪你没商量》。
得罪人群一:传统知识分子。
郭嵩焘说,我们有圣人,西方没有。但我们靠圣人治国,圣人不能代代常有。西方靠民众自治,却可推衍无穷。我们视西方为夷狄,西方还视我们为夷狄呢,可悲的是,中国的士大夫尚无人知晓。
对此,体制外的王闿运编了副对联献给郭嵩焘: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体制内的李慈铭叫得更卖力:“极意夸饰,诚不知是何居心!”
得罪人群二:洋务派官员。
被慈禧视为“同治中兴”样板工程的洋务运动都敢骂,还是需要一定勇气的。郭嵩焘认为,办了这么多年洋务,修个铁路还吵来吵去修不成。洋枪洋炮倒是积极仿造,就是不肯深入学习西方的民主政治。
最后,来了句超前一百多年,一直到今天还振聋发聩的话:今言富强者,皆视为国家本计;殊不知西洋之富,专在民,不在国家也。
人最大的悲哀,在于不愿做他自己
走在时代前面的人,把时代拖得气喘吁吁,还得防着后面的人放冷箭。
郭嵩焘就是被冷箭给扎残的。放箭者,驻英副使刘锡鸿。
刘副使一向以守旧派的面目示人,反对修铁路之类拖时代后腿的事没少干。这次,他潜伏在郭嵩焘身边,事事打小报告,处处与郭为难。连郭嵩焘披了洋人的雨衣都被他当成罪行来告发,还恶狠狠道:“即令冻死,亦不当披。”
郭嵩焘写《使西纪程》,他就写《英轺私记》;郭嵩焘说英国好,他说那是因为英国最早进入中国,得闻圣教所致。
总之,刘锡鸿的种种举动让郭嵩焘觉得他就是不想让中国“窥见西洋的好处”。
在一片喊杀声中(挺郭的不过李鸿章、沈葆桢区区数人),郭嵩焘被召回,仕途也因此画上了句号。
这场争斗表面看是中西文化冲突,刘锡鸿坚定地站在“排西”的立场上。然而,真相永远超出你的想象。
刘锡鸿不是瞎子,耳濡目染之下,他内心深处其实根本就不排西!
赴英时,船上有洋客对刘锡鸿的仆人无礼。低人一等惯了,刘倒没在意。不想英国船长却很愤怒,中途停靠也门,要把该洋客赶下船,经刘求情方才作罢。
使馆开张后,某馆员出去购物,被一英国醉汉当街羞辱。中国人不敢出头,却有四个英国人路见不平,把醉汉扭送到警察局。法院判了他两个月徒刑,中国使馆致书英国首相,请免其罪。伦敦的报纸在谴责醉汉的同时赞扬了中国人的大度。
刘锡鸿慨叹不已,在日记中说:以前以为英国人“唯知逞强”,现在才发现人家上下一心,懂得礼让。
在微服私访,低调参观了监狱、学校和养老院后,刘锡鸿不禁心服口服地说:这个国家“无闲官,无游民,无上下隔阂之情,无残暴不仁之政,无虚文相应之事”。
他甚至发现,英国人也忠君孝父。民主社会承认子女自主,不等于教唆六亲不认;维护公民权利,不等于纵容弑君犯上。真孝子,何须父权恫吓?真忠臣,何必生杀予夺?
于是,刘锡鸿悲哀地发现,谈民主我们固然理短,谈曾经引以为豪的仁义道德还是不如人家!
认识这么深刻,让人不禁怀疑刘锡鸿是一个披着愤青外衣的文青。就凭他日记里那些对英式民主的褒扬之词,郭嵩焘要想告倒刘锡鸿易如反掌。
那么刘锡鸿为什么要言不由衷地诋毁和他立场相同的郭嵩焘呢?
因为个人恩怨。
刘锡鸿只是一个举人,早年给郭嵩焘当幕僚,“亢直无私”,受到郭的青睐,成为其得力助手。
郭嵩焘被任命为驻英公使时,副使一职空缺,刘锡鸿以为非他莫属,没想到郭只提名他为低一级的从四品参赞。
梁子就此结下。
后来,刘锡鸿因滥支经费遭到郭嵩焘参劾,矛盾集中爆发。
俩人都是直性子,刘锡鸿心眼更小。在他看来,郭嵩焘学英语是错,不喝茶是错,效仿洋人用伞不用扇是错,在宴会上随英国人起立欢迎到访的巴西国王更是错上加错。总之一句话:动辄得咎。
而反观那个在《留美幼童》中饰演大反派的陈兰彬,于《大清公使郭嵩焘》一剧里竟客串了一把正面角色!
作为郭嵩焘的骨灰级粉丝,陈兰彬自始至终为偶像鸣不平。所有人都怀疑郭在美化西方,开明如薛福成亦不信,写信垂询当过驻美公使的陈兰彬,陈回道:其说不诬。
陈兰彬出使美国后,内心感受一如郭嵩焘,私下里经常“叹羡西洋国政民风之美”。何以在公开场合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莫非他是双重人格?
薛福成说,陈兰彬之所以反复无常是因为胆小怕事。他怕留美幼童真的全盘西化,怕不顺着吴嘉善的话说最后捅了娄子自己要承担责任。
言及此,唐绍仪告诉袁世凯自己在对比了中美朝三国之后的一个发现。
三个国家的壁画和传说中都有“飞天”这一意象,体现出人类对飞行和自由的憧憬。而这也说明,即使肤色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对于一些特定价值观的渴望却是相同的。
“中国没有宪政思想的基础”是一个伪命题。中国人还没发明飞机呢,结果中国上空的飞机比哪个国家都多。
同样,民主宪政也不是西方的传统,路易十五、查理一世就恨民主恨得咬牙切齿——都是从茹毛饮血的非洲草原走出来的,谁也不比谁进化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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