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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后,陈少白越想越觉古怪,便趁康、梁外出之机,将王照偷了出来,带到孙文密友、后任日本首相的犬养毅家。
脱困的王照哭天抢地,大诉苦水,说自己一到日本就被康党非法囚禁,一言不敢妄发,一步不敢任行,还饱受凌侮,痛不欲生。
然后开始揭发康有为伪造衣带诏、蛊惑人心,从中国一路骗到日本的前世今生。
陈少白如获至宝,将猛料悉数曝光。恰逢日本政府换届,原先支持康党的大隈重信下台,新内阁不齿康的为人,令其限期离境。
走之前,毕永年前来探访。
康有为听说他已在日本入了兴中会,闭门不见。
结果又得罪一个。
老毕接受媒体采访时,将康有为在国内如何忽悠良家少男替其卖命、如何假传圣旨策划政变等光荣事迹悉数抖出,一时间阖岛震惊。
康有为恨不能将其啖肉寝皮,都跑到了新加坡,还放话说:“有能刺杀毕永年者,以五千元酬之。”
老大一走,康党立刻分化为两派。徐勤坚持认为,老师与孙文的区别是钦差和钦犯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他在会客室里贴了一张“孙文到,不招待”的字条,不巧被孙文看见,当面质问,却又支吾其词,不敢承认。
倒是梁启超,一度同孙文过从甚密。
以其思如泉涌、一向多变的特点来看,并不奇怪。毕竟日本能读到大量第一手的外国文献,使早就说过“中国万事不进步,独防民之术超越各国,诚可痛哭”的梁启超更加客观地反思起老师的政治主张来。
一往深了想,发现康有为就是一出悲剧——在他看来完全可以实施、不否定专制皇权的变法,依旧被现实中的专制者视为死敌。
梁启超幻灭地意识到,即便有朝一日光绪上位,召康党归而用之,面对“满朝尽是仇敌,百事腐坏已久”的局面,最终还是免不了无所作为的结局。
渐趋革命的他开始同兴中会打得火热,孙文的哥哥甚至让儿子阿昌拜梁启超为师。徐勤在向康有为密报梁启超动向时也称其“渐入行者圈套,当设法解救”。
谁能料到,这只是梁启超千变万化的心路历程上一段小小的插曲。
很快,当他受邀访美之后,思想又发生了剧变。
纽约的繁华让梁启超目不暇接、心悦诚服。但同时他也看到,美国的华人始终无法组成一个团结有序的社会,反而内耗严重、械斗频繁,比其他任何地方的中国人都激烈。
联想到国内文化素质更低的草民,梁启超悲观地认为,如果强行照搬共和政体,国人不但得不到幸福,反而要面临乱亡;不但得不到自由,反而要重返专制。
结论:兼顾了效率和公平的君主立宪制更适合中国的土壤。
回到日本的梁启超创办了《新民丛报》,阐述其改良思想。
孙文对其转变甚是恼火。不久,兴中会改组为同盟会,发行机关报《民报》,第三期便下了战书。
一场在近代史上影响深远的笔战拉开了帷幕。
革命党:要自由,就得流血牺牲。
梁启超:暴力革命得不到民主共和,只能得到另一个专制。
革命党:日本、英国搞君主立宪,也要流血。
梁启超:法国大革命,动乱80年,血流成河。其余欧洲诸国君主立宪,都和平完成转型。共和当然最好,但鉴于中国现实,只能从立宪做起。
革命党:既然立宪是过渡,共和是最终目标,为什么把时间耽误在过渡上?
梁启超:因为渐进改革损失小。
两派你来我往,唇枪舌剑。革命党一方胡汉民、汪精卫、朱执信等倾巢而出、轮番上阵,立宪派则只有梁启超孤身一人。
当然,以他酣畅淋漓、纵横古今的文笔,以一敌百并非难事。毕竟连诗坛领袖黄遵宪都对梁启超的文采推崇备至,称其“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心肠,亦应感动”。
加之其为文汪洋恣睢,信手拈来,经常引用日语中的“政治”、“经济”、“哲学”、“民主”等词,极大地丰富了汉语词汇,久而久之,梁启超成为立宪派一面迎风招展、应者云集的旗帜。
然而,锦绣文章难掩污浊现实。梁启超所言及的,都是未来的种种不良后果;而革命党所宣传的,则是清廷当前犯下的累累罪行。
前者是尚未兑现的预言,后者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媒体,中国式高危行业
早在1903年,《苏报》案的发生已经预示了人心的向背。
这张日发行量不过一千份的上海小报摘录了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并一咏三叹地为邹容(1885—1905)的《革命军》做广告。
章太炎就不用说了,给《时务报》当主笔时就被康党海扁过,积怨已久。在这篇歌颂排满革命的文章里,随处可见过滤词,满目皆是敏感句,比如“公理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俱在,即以革命去之”。
最令读者大跌眼镜、让康有为捶胸顿足的是,章太炎竟敢指着皇帝的鼻子骂“载湉(光绪)小丑,不辨菽麦”,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已经打好了棺材。
《革命军》更是一副“老子投错胎,干脆不活了”的架势,斥历代清帝为“独夫民贼”,骂慈禧是“卖淫妇”,号召国人一起推翻满夷。
上海道台袁树勋拿到《苏报》时的第一反应是敌对势力又在暗中捣鬼。
袁道台想多了。
上海的传媒如此发达,《苏报》作为一份亏损严重时要靠发桃色新闻来渡过难关的屌丝报,暂且还入不了反华势力的法眼。
不过,越是亟须打开市场、扩大影响的报纸,越容易以出格的言论博取关注。
当一个叫陈范的举人将惨淡经营的《苏报》买断后,便再一次诠释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陈范原是江西铅山县的知县,因当地发生教案而被罢官。
心怀不满的他跑到上海,结识了章太炎、蔡元培、吴稚晖等学界名流。买下《苏报》后,又经常找他们约稿,并邀请章士钊担任主笔。
这帮人日后不是光复会的元老(蔡元培、章太炎),就是同盟会的骨干(吴稚晖、章士钊),一个个蠢蠢欲动、摩拳擦掌,让他们写稿,出事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苏报》的小众读者们愤怒地发现,原本连载了一半的成人小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杀尽胡儿方罢手”“借君颈血,购我文明”等血光四射的文字。
同时,章士钊抛出一个创造性的观点:革命党的党魁其实是清政府。
把守法良民都逼上梁山的正是各级官员的不作为和乱作为,说到底,清廷才是制造革命党的永动机。
案发导火索是章士钊的一篇书评:《读革命军》。
文中,他盛赞《革命军》是“今日国民之第一教科书”,字里行间充满了溢美之词。
当然你会问,怎么这帮人一个比一个嚣张,难不成都是美籍华人?
原来,《苏报》是在日本驻上海领事馆注册的,企业法人也是一日本女人,办公地点又在租界内,属于外资企业,若非忍无可忍,韬光养晦的天朝本不会痛下杀手。
当袁树勋同工部局(由英、美、德三国派员组成,管理公共租界的“自治政府”)交涉时,对方答应帮助其封馆拿人,前提是案犯必须在租界内审判和服刑。
毫无契约精神的袁树勋当即表示同意,想等人犯到手后玩儿赖。
章士钊等人提前听到风声,相继走避。章太炎和邹容躲闪不及,先后下狱。
袁树勋没沉住气,过早地暴露了欲将章、邹二人押解到南京受审的意图。工部局得知后,断然拒绝移交人犯。
若将此举解读为“帮中国人伸张人权”,就纯属自作多情了。
工部局的目的很明确:把此案做成确立其治外法权的案例,使公共租界真正成为一个独立王国。
本来这个套通过外交手段并不难解,各国驻沪领事不爽工部局的多了去了,对引渡案犯的问题,有不少站在清政府一边。
结果天朝自己不争气,身处风口浪尖,还紧赶着拍了一部《杖毙沈荩》的血浆片,顿时人心尽失。
该片的故事背景是俄国与德国结成战略同盟,在西线免除了后顾之忧。硬起来的沙皇又开始耍流氓,指示在东北刚撤了一半的俄军停止撤退,提出蛮横无理的“新七条”。
没有李鸿章,深感外交难办的慈禧在俄使的威逼下,竟有了签约求安之意。
沈荩作为一个活动能力堪比柴静的媒体人,买通王文韶之子,搞到了密约草稿,在报纸上公之于众,扇了慈禧一个响亮的耳光。
然而,代价极其惨重——杖毙。
当时,刑部已多年没有实施这项古老的酷刑,以至于要为沈荩特制一块大木板,八个狱卒轮流捶打其四肢和背部。
由于技术失传过久,沈荩被打得血肉模糊还未能死。痛苦万分的他声若游丝地哀求行刑者“速用绳绞我”,一直折腾到夜幕降临,不成人形的身体方才停止颤动。
沈荩生前人脉广泛,同《泰晤士报》首席驻华记者莫理循关系极好。《字林西报》披露其死状后,引起中外舆论的共振,纷纷指责清政府野蛮残暴。
在一篇名为《真实的慈禧太后》的英文报道中,记者尖锐地写道:这没什么不正常的。在中国,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
只对选民负责的西方政客开始介入《苏报》案,以防止沈荩的惨剧再次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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