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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友德首先看到的,不是战士,而是尸体。
地道最高的地方也不过才有一人高,宽度只容两人并行,四五具尸体堆在一处,便把道路堵塞的严严实实。傅友德握紧了短枪,走到近处。两壁插有火把,借助光芒,看的清楚。那数具尸体,并非全是海东士卒。半数以上,都穿着元军的铠甲。料来应是前线厮杀的双方,嫌阵亡的碍事。因此,不管是自己人,抑或敌人,一概拉到后边了事。
虽然经由刚才出洞求援那人的路过,这几具尸体被挤撞的有些松散。但是却依旧不利大队通行。必须得经过整理,才可继续前进。
先前入洞的三十人,除了支援前方,还有个任务,便是整理通道。整理通道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尸体拖拉出去,一个是暂且就地安置。地道中每隔一定距离,都有特意早先挖好的壁洞。如果战况太激烈,尸体来不及拖拉出去的话,也可以先放在其中。壁洞虽不大,把尸体竖起来,放个两三具却还是可以做到的。
等先前入洞的三十人把道路清理完毕,傅友德从他们中间挤过去。士卒们都认识他,晓得他为汉王的使者。不过,邓舍遣他下地道的时候,士卒们都已经入洞。这会儿见他一身短打,挤身而行,不免皆茫然奇怪,猜不出他为什么也下来地中。
傅友德一边儿往前挤着走,一边儿说道:“燕王殿下令,此番地下厮杀,以俺为主将。”拿了邓舍给的令牌,出示众人观看。众人看了,都道:“唯将军马首前瞻。”话是如此说,纯粹因邓舍的军令使然。傅友德一个外人,却怎么就忽然成为了地下的主将?凭什么?这些士卒无不骄兵悍将,不服气肯定还是有的。
傅友德只作未见。乱世中,主择臣,臣亦则主。他向来自负才干,却连换了三个主公,都不得重用。最早在李喜喜麾下时还算尚好。破关陇、入蜀中,常为军锋冠。奈何李喜喜败,从归明玉珍。明玉珍疑不能用。闻听陈友谅英雄,他于是便再转投江都。谁知道,陈友谅虽有英雄称号,却一样因他的出身而常有怀疑。并且,陈友谅帐中得宠诸将,三王、五王,皆其亲兄弟;张定边、张必先等,也是结义兄弟。投奔西汉多时,现今傅友德仍然只是个小小的守城将校,眼看没有出头之日。
空负信、布之勇,蹉跎居人之下。所谓的“怀才不遇”,便是如此。况且,时当天下大乱,正豪杰奋武之际,看着不如他的人,一个个摇身一变,俨然朱紫衣贵。种种般般,又怎能不叫他牢骚满腹!
更有一条,与他同守小孤山的丁普郎,却是赵普胜的旧部。自年前陈友谅杀了赵普胜后,丁普郎也是常有怨言,对此非常的心怀不满。两个人都有勇力,彼此意气相投,私下里,也没少互相交流。都早有念头,另投明主。与陈友谅接壤的有朱元璋。只可惜他们镇戍的小孤山,不在两国的边境处。因此,尽管屡有相投之心,无奈不得方便。
本就已生有异心,此番更阴差阳错。陈友谅忽然派了他与孟友德一起出使益都。开始的时候,傅友德倒是还没想太多。他对邓舍不了解。邓舍一直远在海东,名声虽也显于江南,但到底隔了大海,熟悉他的人却几乎没有。都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的,谁又会贸然就起投奔之意呢?傅友德也不例外。
然而,察罕突然围城。随着战事的进展,邓舍以弱敌众,指挥若定的英雄气概因此得已显露出来。城头击鼓,郭从龙出城冲阵的一幕,更是把观者诸人,无不刺激的热血沸腾。于是乎,自然而然地,便引起了傅友德的兴趣。
借助他使团副使的身份,傅友德一再地与城中官员、士绅接触。对邓舍的了解渐渐深入。他发现,不论贤愚,也不管是否海东嫡系,每个人对邓舍的看法,细节上或有不同,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点,极其鲜明,那便是,夸赞邓舍“爱贤乐士,视人如己,推赤心入腹中”。
随后不久,他又发现,守卫泰安的陈猱头、屯军泰山的高延世、镇守济南的刘珪,以及前数日出城往去东南的续继祖,甚至包括此时城中的李和尚,居然都不是邓舍的嫡系出身!傅友德大为惊讶。不是嫡系也就罢了,更叫他惊讶的,这些非嫡系出身的将校,却竟然也就肯服从邓舍的调配命令。泰安到现在没丢,济南也没丢,泰山也没丢。这就不能只以“惊讶”来形容了,简直“震惊”。燕王得人,竟至如此!
“爱贤乐士,视人如己,推赤心入腹中”,诚然不欺。
因此,傅友德就有了个想法。不过现在提出来还早。他暗下决定,且等益都之战分出胜负,然后再说。如果海东败了,一切只当没说,突出重围就是。可如果海东胜了,那么击败察罕,便足以证明邓舍的实力。也许就可以考虑些别的?
其实,他之所以肯自告奋勇、进入地道,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只有先表现了自己的武勇,然后才能到时候临机决定。
狭窄的地道,使得人呼吸困难。潮湿的土气,混合了鲜血的腥味,透过面罩,扑鼻而入。傅友德这还是头一回下入地道作战,朝向前边喊杀声传来的方向,他深一脚、浅一脚,飞快奔跑。不小心碰着地壁,簌簌地掉下许多泥土。
洞上的火把,光芒黯淡。数十人呼吸沉闷,脚步的回音,回荡远近。走过的窄路,很快归入昏暗,没到的前方,甬道蜿蜒。为避开地下水积聚较多的地方,地道稍有曲折。转了个弯儿,厮杀出现眼前。
头批下来的士卒,已经阵亡多半,只剩下十来人。分作两拨。前边的抬举木板,用来阻挡元军的突入。后头的把枪戈放入木板上的小洞中,向前刺杀。顺着小洞,也有排风管道散出的烟雾弥漫进来。虽然烟雾不多,而且有面罩遮掩,但是傅友德一下子也感觉到呼吸困难。
十来个士卒闷头厮杀,精神高度集中,浑不知援军已到。时不时有人暴喝叫骂,声音回荡在地道里,震耳欲聋。泥土、尘沙,一个劲儿地往下落。
对面元卒也不知有多少人,他们好像还带来了木槌之类的物事,一下接着一下,猛烈地撞击木板。还有人使用大概的是斧头、阔刀等兵器,接连不断,也往木板上劈砍。每一下地撞击、每一下地劈砍,都用出了全身的力气,撞得海东士卒直往后退。
又有极其骁悍的,抓住从板上小洞中刺出的枪戈,往后争拽。其目的不在抢兵器,而在争夺小洞。只要把小洞抢夺过来,他们就不会处在被动挨打的地位,也可以刺杀海东士卒。偶尔,木板会被撞歪。便又有元卒抓住机会,用长枪狠狠下刺海东士卒因而露出外边的脚面。伴随而起的,通常一声痛呼。
经过长时间的撞击、劈砍,厚有近尺的包铁木板已经出现了裂缝。亏得地下不能纵火,要不然,只凭这木板,怕也是难以坚持到现在。
有个九夫长模样的海东军官高叫道:“鞑子又把排风管堵住了!快再截开一段管子!木板往后撤。”自有人重新打开一段木板后的排烟管,不等浓烟冒出,举着挡板的士卒随之后撤。傅友德在边儿上观看多时,指挥吩咐援军,接住木板,替换那些已快筋疲力尽的军卒。他把短枪也插入腰间,凑到板前,半蹲下身子,猛地喝道:“往前推!”
邓舍军中的军纪很严,尤其这些老卒们,服从命令差不多已成本能。丝毫没有多想,仓促间,甚至连傅友德实际并非自己人的念头都没反应过来,举板的士卒便应声接令,连声大喝,拼力往前。
他们撑住板子的着力点,在中间偏下位置,一用力,板子不免往前翘。傅友德眼疾手快,板子的底部才刚离开地面,他就伸手向外,拽住了一个元卒的脚脖。奋力后拉。那元卒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他高声叫道:“板子再往上!”士卒顶住元卒的撞击,咬牙切齿,手臂、脖颈上青筋迸起,勉强把板子又撑高了一点。傅友德不给那元卒挣扎的机会,顺势拉入板内。随手往后一丢,轻描淡写,道:“砍了!”
“噗噗噗”,几声闷响。那元卒惨死当场。这回下地道来的援军较多,尚有空出的人手,不慌不乱,接着将之拖走一边,免得阻碍道路。
如此这般,且战且退。元卒每堵住一截排风管,他们就往后退一点。差不多又退后有二三十步,“哗啦”一声响,木板终于破碎。撑木板的措手不及,撞木板的也出乎意料。两边士卒闷战了半晌,总算得以目睹对方的真面容。木板后,烟雾弥漫。很快将他们悉数包围中间。短暂的停顿过后,只听得烟雾里,碰撞、刺击、叫嚷,杀声骤然再起。
傅友德一马当先。取出两支短枪,揉身扑入敌阵。烟雾越来越浓,火把的光湮灭不见。刺激的他双眼泪水横流。干脆闭上眼。反正前边的都是敌人。枪枪入肉。
他所穿戴的铠甲远比军卒的要好。兼且闻风辨音,他身手又灵活。技高人胆大,不怕元卒砍杀。接连侧身,避开三四支元卒的短矛,右边短枪上撩,架住砍来的一柄长斧,左手朝前疾刺,中了敌人的小腹。
先不拔出,在里边搅了一搅。
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手往下淌,一截黏糊滑溜的东西缠在枪头。可不就是那敌人的肠子!拽出来,不管其惨叫痛呼,飞起一脚,将之踹倒。底下昏黑,浓烟滚滚,只有不时飞溅的鲜血,增添些许的暖意与亮色。
地道口,邓舍附耳细听。
洪继勋问道:“怎样?”
“似乎鞑子打破了挡板。两下陷入混战。毒药太浓,怕不能久战。传令,洞口点火,准备施放。遣人下去地道,令傅友德等人撤退。”
先时,元军离洞口远,放火也没用。此时渐近洞口,可以放火了。邓舍本来还有打算,想要等击退了元军后,再沿着地道,冲入他们的营中杀上一阵,如今看来不太可能了。姬宗周惊叹道:“毒烟乃崔玉亲自调配,臣也试过威力的,端是了得!实在没想到,元军竟能坚持到现在。”
北风卷动众人的衣衫,城墙高耸,天阴云暗。
邓舍转眼看了下从地道中才拖出不久的那几具海东士卒的尸体。皆残缺不全。他说道:“不是我军不善战,实在元军太过凶悍。”又附耳瓮上,毕竟是“地听”,听不太真切,只隐约可闻兵器相碰、厮杀喊叫的声响。不绝于耳。遥想地下厮杀,不知惨烈到何等程度!
他问洪继勋,道:“另一条地道,挖的怎样了?”
傅友德越战越勇。虽然因为浓烟的缘故,看不清楚左右。但是他也能感觉到,海东的士卒似乎越来越少。而对面的敌人却大呼小叫,绵绵不绝。相应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并且,元卒已经不单有枪戈与斧钺,火铳手也进来了。他尽管穿有精铠,近距离火铳的释放,还是很有威胁的。好在烟雾至今迟迟未能散去。元卒火铳手并不能分清敌我,只示威似的冲洞顶鸣放了一枪。
傅友德心想:“今日主动请缨,是为表现俺的武勇。此时若退,前功尽弃。且观燕王言行,这几天,对俺也很有些拉拢的意思。料来也必不致丢下俺们在此不顾。又,燕王聪睿,定有后手。便再冲杀一阵,等来命令,随后退走不迟。”
贴身肉搏,最损耗兵器。况且元卒铠甲虽不算精良,也多有穿着重铠的。两支短枪,早刺杀的折了。换了腰边的短戟,傅友德丝毫不顾身边袍泽越来越少的变化,兀自大呼酣战,半步不退。
被他杀死的元卒,不多时,积累近有一人高,再度堵塞道路。傅友德不耐烦等元卒清理通道,几脚把这小尸山踢散,却有两三具垫底的尸体没能踢走,他飞步起身,跳跃其上,大叫道:“宿州傅友德在此!不惧死者,可来与战。”
他虽眼不能睁,脚踏敌尸,横执短戟,须眉皆立,威风凛凛。大喝之威,把那烟雾都吹的散去了些许。对面的元卒齐齐后退,纷纷骇然。他们也睁不开眼,瞧不清楚傅友德的容貌,但那充盈的杀气、以及一往无前的豪气,却是不须开眼,也完全可以感受得到。
不少人说惊骇地说道:“听闻汉儿贾勇将出了城,殊未料到,城中尚有猛将!”足有两三呼吸,没人敢往前一步。
邓舍的传令官赶至,教诸人撤退。傅友德却不即走,叫道:“你们先退,俺来与尔等断后!”跳下地面,往前急冲。勉强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抛出左戟,正中对面最前一敌的额头,直穿出脑后。其人随之栽倒。
傅友德跨步跟上,踩过他的尸体,左臂一揽,夹住次后一敌的枪戈。地下作战,用的多短兵器。元卒亦然。那枪戈只有一臂多长,傅友德将之夹住,便等同与敌人脸贴脸。紧跟着右手的短戟举起,刺入其项。拔出来,血如泉涌。这元卒也栽倒在地。
傅友德鼓勇,再往前行。地道能容两人并行,再往前,是两个敌人肩并肩,站在一处。他们看不到,但是听见傅友德来了。急忙举起短矛,护住身形,虚虚刺击。
傅友德眼睛睁了这么会儿,受不了,只好又闭上,仗着铠精,径直撞上短矛。一支擦着他的肋骨刺空,另一支却刺中了他的肩胛,未能深入,但也甚为吃痛。他左手伸出,揪住了右边元卒的臂膀,横拽过来,微一弯腰,短戟由下往上,刺入此卒的裆部,深没入柄。
这人大叫一声,倒地翻滚。傅友德凭着感觉,抬起脚,碾、踹他的面部。没两下,便踹的他鼻骨破裂,倒插入脑,顿时气绝毙命。右手的短戟没空取出来,往洞壁上一拨拉,碰住了火把,拽下来,攥在手中。劈头盖脸打在另一元卒的身上。点绕了他垂在脑侧的小辫子,烧的他又蹦又跳,哇哇怪叫。得闲再从腰边,摘下又一短戟,刺入他的下颔。杀之了事。
这整个的过程,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一步杀一人,傅友德连杀四人。大笑一声,掉头就跑。此时,剩余的海东士卒早走的远了。道路畅通。傅友德顺着洞壁,跑一阵,停下来,把短戟丢入追赶的元卒群里一个。
烟雾逐渐稀疏。算是他剽悍勇敢,受了许久的毒烟熏染,也是有些支撑不住。奔至洞口。洞口就像个井。有用绳索绑着的大篮子垂下来。他翻入其中,上边的士卒一起用力,将他拉拽上去。
洞外空气清冽。傅友德闷了半天,大口呼吸。好像换了个天地似的。有士卒捧来解毒汤,他接住了,仰头灌下。听到洪继勋下令:“放火。”他试探性的睁了睁的眼,看到一一捆捆点着的柴禾,被士卒们丢入洞中。
邓舍绕到他的面前,笑容映入眼帘。邓舍上下打量傅友德,见他浑身铠甲满是血迹,脸上、手上,也是血迹斑斑,而身上却是半点伤势也无,不禁由衷赞道:“南方丈夫,果然英豪!将军之勇,冠绝三军!”
远处城外,轰然巨响。傅友德吓了一跳,问道:“这是?”邓舍不以为意,答道:“洪先生掘穴功成,把察罕的土山崩了。”话音未落,城头士卒惊叫连连,邓舍笑道:“无非塌陷了座土山,城头何必惊讶如是?”
两个百夫长疾奔下城,跪拜邓舍面前,惊疑不定,道:“禀殿下,城外鞑子高悬刘珪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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