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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明公,信鬼神事否?”
方从哲却不先回答刘基,而是向朱元璋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么,朱元璋信不信鬼神?其实很相信的。他本身就出过家、当过和尚,难免会受到影响。自来金陵后,又有刘基的师父九江道士黄楚望、周颠、铁冠道人张中、僧人孟月庭,以及正一道的许多有名道士先后投奔至其幕府中。而且,他后来还又找张三丰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没有找到。
不过,当着方从哲的面,尤其是当着满堂儒士的面,他肯定不会直言作答,笑了一笑,说道:“我读书少,可是也曾经听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吧?……,尊使为何突发此问?”
方从哲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明公若信鬼神,则当信人有来生;明公若不信鬼神,则当不信人有来生。可对么?”
朱元璋想了一想,是这么回事儿,点了点头,说道:“正是。”
“若明公信有来生,则百年之后又有明公,明公今生所为者何?若明公不信有来生,则百年之后无明公,明公今生又所为者何?”
“百年之后?……,若有来生?所为者何?”
方从哲的这第三个问题让朱元璋陷入了迷茫。大凡越是雄才伟略之人,越是掌握大权之人,越是容易去想这些虚无缥缈之类的东西。秦皇、汉武,多么的丰功伟绩,无一例外,却全都对求仙、长生之术很有兴趣。
“在下年幼时,在秀州临近的山中,曾遇到过一个道士。时值隆冬,大雪初降,当时见他衣不蔽体、散发被面,站立山巅,却面色欢愉,对云霞而饮酒,发长啸震山林。我很好奇,就上前去问他,问他难道不怕冷么?站在雪地里,衣不蔽体,瑟瑟发抖,却又如此高兴,又是为何?”
朱元璋来了兴趣。
他幕府中招致了那么多的道士、和尚,对这些所谓的“奇人异事”肯定是很有兴趣的,要没兴趣反而就奇怪了。他追问道:“那道士怎生回答?”
“他没有回答臣,只是纵声放歌,唱了两句词儿。”
“唱的什么?”
“百年之后若有我,何不对酒当歌?百年之后若无我,此生为何?”
“噢?请问尊使,可知这道士姓名?”
“在下那时年少,不曾问得。”
刘基看到了朱元璋那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不觉蹙起眉头,插口说道:“尊使,我家主公拨冗抽闲,夜见於你,却不是想来听你讲什么鬼神之说的。人有无来生,此佛家之言。自古老、释皆虚妄之谈,有识之士不信之也。朱子年十五六,有慨然求道之志,‘泛滥於诸家,出入於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因此言道:‘佛学无是处。’……,为何?士大夫治天下,当循圣人之道,未曾闻有以佛、道之学而行之的。”
自古以来,士大夫们都是得意时,入世则儒;不得意,出世则道。儒家和佛道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一个入世,一个出世;一个积极,一个消极。
听了刘基的责难,方从哲并不恼怒,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先生所言,从哲固知。但有一点不解之处,正想请教先生。”
“说来。”
“为何士大夫治天下,所遵循的皆圣人之道?却没有以佛道学行之的呢?”
“佛讲渡人,教人只看来生;道讲飞仙,只顾自家死活。姑且不论它们的荒诞之处,只凭这两点就不是可以用来治天下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应该是为国者的抱负。”
方从哲起身,长揖到底,肃容说道:“此悬诸日月不刊之论也!”他整理了一下衣冠,面对朱元璋,庄重地跪拜在地,接着说道,“在下适才讲的那些鬼神、来生之说,诚如明公的回答:‘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哉?是有连圣人都不能了解的事情么?非也。大丈夫为人处世,‘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处太平,则为民谋福祉;处乱世,则解生民倒悬。这才是英雄豪杰、有志之士们该去做的事情啊!‘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即此谓也。”
陈遇是个大儒,闻听此言,只觉得掷地有声,不禁鼓掌喝彩,说道:“‘大丈夫为人处世,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说得好!说得好!”
“愧对先生称赞。这句话其实不是在下说的。”
“那是谁人所讲?”
“乃是我家主公以前写过的一首词中言语。”
“噢?久闻燕王文武全才,不知尊使可否能将此词诵出,令我等一睹全貌?”
“调寄《满江红》,在下所引用之句出自下阕,全句是这样说的:‘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明公,不知你对此句有何感触?”
“燕王有雄图大志,‘只争朝夕’,英雄正该如此。”
“然也!方今天下,四方云扰,豪杰竞争,雌雄未决。北有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以及我家主公,南有陈友谅、张士诚、明玉珍、陈友定以及明公,各据土宇,合纵连横,或北向而称雄,或交战於邻邦。在这样的形势下,就好像逆水行舟,非进则退,实欲‘明哲保身’而不能也!……,不知明公对此以为然否?”
“确实如此。”
“从哲请为明公分析现今金陵的形势。”
“尊使请说。”
“金陵前据长江,南连重领,凭高据深,形势独胜。又有镇江、当涂具据险临前的股肱之势,为东西之门户之锁钥。东晋王导云:‘经营四方,此为根本。’孙吴建都在此,以曹氏之强而不能兼并。此金陵之地势。
“又且,金陵东南连接广袤平原,水网交织,富庶之极,向有渔盐谷帛之利,经秦淮河可以直运入城。‘舟车便利,无艰阻之虞;田野沃饶,有转输之籍’。进可以战,退足以守。此金陵之物资。
“三国诸葛亮云:‘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帝王之宅也。’诚哉斯言!”
夸了一通金陵的天然条件,方从哲顿了顿,陡然转折,又道:“只是奈何!”
席中杨宪问道:“奈何什么?”
“奈何如今金陵两面强敌,东有张士诚,西有陈友谅;而北边更有察罕在河南遥窥。好有一比,如果把金陵比作一个武士,现如今却不得不束手束脚,根本施展不开。明公幕府之中人才济济,对当下的这种局势肯定早就看得明白。请问明公,打算如何应对?有没有想过该怎样破局?”
朱元璋沉吟,说道:“先易后难,分别破之。如此而已。”
“谁为易?谁为难?”
“友谅当为难。”
“友谅桀骜不驯,残而少恩,杀其主而篡其位,是为无道。虽军锋甚锐,实则易与。难者,以在下看来,惟晋冀之察罕是也!”
“察罕远而友谅近。友谅无道,为我金陵之切身大患。而察罕虽难,眼下却难与我为敌。”
“杨大人岂不闻‘蚊虻仆缘,马切身之患也’?固然察罕远而友谅近,但是如若说到真正的大患是谁?明公、诸君,你们都是超出时贤的人,难道还看不出来么?若以察罕之患比作干戈,则友谅之患不过蚊虻!”
朱元璋说道:“尊使的意思我明白。其实,早在上次见尊使前,就有人对我说过,说‘燕王天下知名,察罕所惮。如今,他和察罕决战,堪称强敌’,并说尊使现在来金陵,定是为想请我发兵,助燕王一臂之力。又因此劝谏我说:‘这是天要灭亡李察罕的时候,宜大举兴师,径渡江以袭之。燕王攻打其外,我金陵袭击其内,则察罕之亡不出旬日矣。察罕亡则孛罗孤,可共分察罕之地,再同取孛罗,是大都必为我皇宋有。’”
“不知劝谏明公者是何人?”
“宁海叶兑。”
叶兑,字良仲,浙江宁海人,当时名儒。
此人曾在至正十九年间,朱元璋打下宁越、觊觎浙西时,以布衣的身份给朱元璋上过一个《武事一纲三目》,言天下大计,提出“宜北绝李察罕,南并张九四。抚温、台,取闽、越,定都建康,拓地江、广。”
具体说到如何对付李察罕时,他这样议论:“张氏倾覆可坐而待,淮东诸郡亦将来归。北略中原,李氏可并也。今闻察罕妄自尊大,致书明公,如曹操之招孙权。窃以元运将终,人心不属,而察罕欲效操所为,事势不侔。宜如鲁肃计,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此其大纲也。”
所谓“鲁肃计”,就是“三分天下”。
鲁肃见孙权,孙权问天下事,他回答道:“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这一个“鼎足”之论,比诸葛亮的“隆中对”出现得更早。
叶兑上书给朱元璋时,海东还没有入益都,所以他的整体谋划概而言之,可称为“先南后北”。即先取张士诚、方国珍,“鼎足江东”,然后再徐图北上。可以看出,他也是把察罕当作最大敌人的。
此书一上,朱元璋惊以为奇,欲留用之,却被他力辞而去。
辞别走后,前阵子,大约是听到了方从哲入金陵的消息,他又重写了一封书,送来金陵。大略的内容就是如朱元璋适才所说。却是因为见有机可趁,所以改变了“先南后北”的提议,变成“先北后南”。
方从哲再肃容下拜,行大礼。
“尊使为何忽然又行此大礼?”
“为明公贺。”
“贺我何事?”
“贺明公得贤人,四梅先生的分析,实在中肯之至!在下想说的话,也就是如此而已了。明公若肯从之,则试看明日之域中,究竟谁家天下!今时虽察罕北地称雄,但如用此策,则海内英雄自此惟明公与燕王耳!”
朱元璋笑而不语。
刘基说道:“言易而行难。察罕有事,则关中李思齐必援之。燕王偏居山东,或许不在乎李思齐,但当其时也,却就便是我一家独对两敌。”
“先生所言对也不对。”
“怎么讲?”
“要打察罕,当然首先需要考虑关中。可是如今的关中却并非只有李思齐一家,还有张良弼等人。前番察罕与孛罗对阵,李思齐助察罕而张良弼助孛罗,鞑虏好似兵多将广,但他们彼此间的不和已经了然在目。方今天下乱起,义军十有五六。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分据晋冀、关中,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国之利也。今还自相攻,是自寻死路。……,先生高明之士,不会看不出这一点。李思齐何足为惧?”
杨宪问道:“察罕,乃我皇宋之仇敌。为安丰雪恨,与燕王联手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叶兑在上书的末尾说到‘察罕亡则孛罗孤,可共分察罕之地,再同取孛罗,是大都必为我皇宋有’。今观燕王来书,亦有‘当割据山河,永为盟好’之句。却是请问尊使,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否一样?”
当然不一样。叶兑的意思是在说,大都可以为金陵所有;而邓舍的意思只不过是在说可与金陵分察罕之地。话题不知不觉已转入了谈条件上。
方从哲心中大定,知道朱元璋出军已然基本成为定事。
不过,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越是谈条件,越是关键。若他这时候退让一步,可能益都就会损失千里山河,当下笑道:“我主公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都汴梁,定不世之功’,‘削平关中,当割据山河’。”
“愿闻其详。”
“汴梁归安丰,关中、晋冀归你我。”
杨宪哈哈大笑,道:“尊使欺我金陵无人邪?”
“大人缘何出此言?”
“关中、晋冀归你我?我金陵在长江南,距关中、晋冀皆远,鞭长莫及。莫说与燕王‘割据山河’,就算是待削平察罕、孛罗、李思齐等后,燕王把晋冀、关中拱手相让,俺们也是吃受不起。所谓看得到,拿不到。你这不是在欺我金陵无人么?”
金陵在江苏,东边临海,西边是安徽,安徽再往西是河南,晋冀、关中则又在河南的北边与西边。虽说朱元璋的势力已扩展至了安徽,但是很显然,他现在还没有入晋冀、关中的能力。
“然则,依阁下之见,该如何是好?”
“我金陵出河南,助燕王取晋冀、关中,则河南为我有。河南之地,只有晋冀、关中的三分之一大小,待灭察罕等后,燕王应当自关中出军,再助我金陵取湖北、安徽。”
陕西接壤湖北,湖北的东南面是江西,这两个省份现如今部分或者大部分都处在陈友谅的控制之下。
“汴梁乃我皇宋旧都,岂能归金陵所有?杨大人此言差矣!”
“那以尊使看来,该怎样才好?”
对这一番讨价还价,方从哲是早有准备。
离开益都前,邓舍专门为此召见过他,有过细细地叮嘱,怎么让步都可以,唯有一条,汴梁是绝对不能交给金陵的。他胸有成竹,答道:“颍川、洛阳以南,可请归金陵。颍川、洛阳以北,当为两周。”
战国时,周王室内乱,王畿分裂成为了两个部分,东周国与西周国。方从哲说“颍川、洛阳以北,当为两周”,就是在说要把汴梁周围一带让给小明王,给他做京畿之地。不管是益都、抑或是金陵都不得插手。
杨宪还欲待言,方从哲作色说道:“汴梁,乃我皇宋之都。大人必欲取之,是想做曹操?还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杨宪嘿然一笑,针锋相对地说道:“嘿嘿。燕王既已掩有山东,待再占据晋、冀,到那时候,临河南便如俯视,控汴梁就像驱骑。‘挟天子以令诸侯’?真不知到底是谁才会有这个想法!”
方从哲怫然,眼看堂上又要演变成为“唇枪舌剑”,朱元璋大笑起身,拂袖说道:“口舌之争,毫无益处!我意已决,请尊使回报燕王。五日内,我金陵必然会出军河南,助战济宁。至若‘割据山河’?先得者有!”
这就是枭雄的本色。
纸上的协议根本就不相信,谁打下来的归谁所有就是。就此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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