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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改造,改那么个造!”用本地口音唱出来,极象正在推广的普通话“倒灶,倒灶,倒那么个灶。”而“晚上回来一大瓢”,那是多么喷香诱人的一大瓢啊!葱花撒得很多,大米面条是稠稠的。“呱叽”、“呱叽”、“呱叽”……炊事员不停地奋力挥动着粗壮的手臂,俯在热气腾腾的大桶上,以机械式的速度和准确,用海碗那么大的短柄铁瓢,一大瓢一大瓢地把“米面调和”打到劳改犯人的饭盒里。这“米面调和”里还洒有炊事员的汗珠,因而那机械式的音响——“呱叽呱叽”和机械式的动作,都实实在在地洋溢着人情味。
我想赶快回到那行列中去,赶快回到号子里去,赶快去享受那“一大瓢”。那号子里的一片“唏溜唏溜”的吃饭声,是多么美妙啊!
但是,王队长不发话,我便不能走。这是劳改队里的规矩。我是熟知全套规矩的,因为我已经劳改了两次了。正因为我劳改了两次,是“二进宫”,正因为我熟知全套规矩,所以我才能荣幸地一被押进劳改队即当上管四个组,六十四个犯人的大组长。今非昔比,这次劳改比上次劳改可风光多了。劳改队里奉守的是完全不同于外部世界的那一套观念和价值标准。这说来奇怪但又不奇怪。在外面,政治上有问题的人是被歧视的,不能重用的,道德败坏的人倒常常当作“人民内部矛盾”看待,认为是生活作风上犯了错误,是“小节”,被列为团结和教育的对象。在劳改队,政治犯却几乎都能得到劳改干部的信任,虽然这种信任只表现在极为窄狭的方面,但毕竟与他们对刑事犯的态度不同。并且,劳改队里都能够做到“人尽其才”,谁能干什么,就把谁安排在能发挥他专长的地方。劳改队本身就是个独立王国。农、工、商百业俱全,包容了所有不同的劳动部类。有一个在外面成天打扫厕所的医生,进了劳改队倒当上了内科主治大夫。啊,在这个混乱的年代里,劳改队是天堂!
尽管我这个劳改犯并不是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不停地手舞足蹈,不停地扭动身子,不停地抓耳搔腮,不停地摇头晃脑,但劳改队长并不怪罪,仍是沉思地吸着那支粗大面硕长的卷烟。我不走开,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以为他还会给我透出什么外面的信息。
和我曾经认识的谢队长相似,这个干瘦的劳改干部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爱说爱笑的好人。
从小和高原上的黄土打交道的人,心地很自然地和黄土一样单纯;传统的手工农业劳动,使他们的头脑总保持着传统的观念,当猛地提出“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的时候,他们根本难以理解。譬如,当我们这些劳改犯人在田里一边干活,一边唱那“劳改队队歌”或是说些猥亵得露骨的笑话时,在这大唱“语录歌”的年代,他蹲在田埂上只是听着,并不呵斥我们,而且摘下帽子,拍着推得光光的脑袋,裂开嘴笑着叹息:“哎呀,你们这些婊子儿!唉,你们这些婊子儿!……”发出他由衷的赞赏。他听到越南军民又打下了若干架美国飞机,也是用“这些婊子儿”来赞扬越南军民的。我们还注意到,他抚弄他的孙子——有一次,他竟把他三岁的孙子抱到劳改犯人干活的田里来,也用的是“婊子儿”!所以,每当劳改犯人听到他用“婊子儿”来称呼自己,都会感到一种家庭式的温暖。
去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那个月份,我们劳改大队在水稻田里薅草。王队长随公安干警去城里集体参观了本省的“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览会”,回场后,没有进家,就扣着他那象张烙饼似的单布帽,撒开大步,急急忙忙跑到田里来。他站在田埂上用眼睛搜寻着,看见了我,于是几步跨过两条沟渠,兴奋地朝我喊:“哎呀!章永璘,你这婊子儿!你在五七年做的那个啥诗,用核桃大的字写着,挂在展览馆里哩!”他边说边用手比划:一个核桃是多大。他褐色的粗糙的拇指和食指箍成一个圆圈。那个圆圈刚劲有力,没有一点计的高雅悠远的意境,却又形象地把诗变成了一种实在的物质力量。“哎呀,你这婊子儿!哎呀,你这婊子儿!字好大好大咧!你他妈真能写……”
这时,人们的理解是:文字的意义是和文字的大小成正比的,已经开始把任何一句“毛主席语录”在任何文章里都用大一号的黑体字印刷了。这样,他就认为我一九五七年写的那首诗一定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不然,为什么要用“核桃大”的字来写?
尽管那是一份“罪证”,是供批判用的,可是在他心目中却获得了特殊的地位。听了他的大喊大叫,别的劳改犯人都对我侧目而视,目光里含着隐隐的惊诧和尊敬。我没有动声色,仍弯着腰低头薅草,而心里不禁又感到悲哀,又觉得自豪。整整九年过去了,可是外面的人还揪住我不放,还要把我的诗拿出来“示众”。但另一方面,这不也说明了我已经成了一个历史人物了么?历史人物实际上是群众造成的,不完全取决于他本人功过的大小,只要在任何“群众运动”中都忘不了他,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取得一定的历史地位。而历史人物的命运却是由历史支配的,也不由他本人的意志为转移。我直起腰,把手中的杂草缚成捆,抛到田埂上。我看到远方的群山,沉默而庄严。我弯下腰,拨开稻苗寻找杂草,混浊的泥水表面上闪着粼粼的光斑,碟蝶而多变。啊!这两幅画面便是历史:既稳定又不稳定;做为人,就既要以不变应万变,又要力求多变以适应历史!
当我再次直起腰,把另一捆杂草抛到田边,我突然觉得我高大了,似乎是一个悲剧式的英雄。我环顾周围弯着腰薅草的犯人们,就象耶稣在各各他①的十字架上看着他左右两边两个强盗,还自认为“我是神的儿子”一样,涌起了一阵由精神上的优越感而产生的怜悯。 ①各各他:又称骷髅地,耶稣殉难的地方。 感谢他给我传来的信息!人在困境和屈辱中需要自以为是和自高自大来支持自己。
果然,历史的变化快速得令人吃惊。秋天,割完了水稻,劳改犯人开始把一捆捆割下的稻子背运到路边,再由大车拉到谷场上。被刘光的田野,在密密麻麻的黄色的稻茬下面,潮湿的褐色的原始土地裸露了出来。从高高的斗渠坝上望去,大地蒸发出冉冉的水汽;由纵横的沟、渠、田埂切割成象棋盘格似的稻田里,来往奔忙着无数象蚂蚁一般的穿黑色囚衣的劳改犯人。我们把一捆捆沉甸甸的、用草要子捆绑好的稻子提到田边,在铺在田埂上的长绳上码好,然后用背绳结勒紧,坐下来,将两肩用力地挤进交叉成人字形的背绳里去,再使劲向前一拱腰。一摞稻子就紧贴着背背了起来。我这个大组长当然要起带头作用,通常,我都比别人背的多。在这里,没有别的,没有什么家庭出身、文化程度、历史清白不清白之分,“劳改”,是我们固定的职业,于是,只有劳动好,会劳动,才能取得特殊的待遇。我劳动好,会劳动,我便能管理别人,斥责别人。我便能获得“信任”成为一个自由犯,我便能回号子以后不但有那“一大瓢”,而且“一大瓢”之外还会给我加“一大瓢”。劳动创造了人,因而人的原始本性天生地倾向于体力劳动;紧张的体力劳动会激发起已被文明淹没了的、早已经变为人的潜在意识的本性,突然使人又倒退回若干万年,感受到一种自身正在发展,自身正在变化,自身的品质正在丰富的心理上的快感。
回到若干万年以前去再现进步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去享受满足与愉快吧!
从我和海喜喜比试体力劳动以后,从我被马缨花喂养成一个有正常体力的劳动者以后,五年过去了,我无数次地在劳动中享受过这种返祖的满足与愉快。
我只要一投入劳动,锹一拿到我的手,麻袋一沾上我的肩,稻捆一贴在我的背,我就会入迷,就会发疯,如同《红菱艳》中那位可爱的女主人公一穿上那双魔鞋就会不停地跳啊,跳啊,直跳到死一样。
我背起稻子来,常有一种贪婪的、总是试图测量自己究竟能承受多大压力的心理。
没有什么再比背上的重量更能证明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这个哲学的根本命题了。一捆稻子有牛腰那么粗,一般劳改犯人只背两捆到三捆。但是我背五捆还不够,要背六捆;六捆还不够,要背七捆……经过王队长身边,王队长会发出他这样的赞叹:“哎呀,你这婊子儿,比驴还能驮!” 嘿!驴算什么?!
我是我!
且把柔弱的自怜自爱收拾起来,打点出另一副精神跟命运拼搏! 因为我背得多,便经常得到王队长的帮助。当我勒好稻捆,坐在地上,塞进肩膀,准备弯腰拱背的时候,王队长就主动跑来替我在后面往上皗.有这一臂之力和无这一臂之力大不一样。在弯腰拱背的一刹那,正如举重运动员在抓举沉重的杠铃时的那一刹那,只要两腿能站立起来,多重的东西压在背上都能迈步。
“别努着了,别努着了!”他说,“一努着,吐了血,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有一天,我把两肩在背绳里塞妥,他又跑过来,但却不皗我,趴在我捆好的稻子上,叹了口气说:“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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