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llskw.org
你这婊子儿,还是呆在劳改队好。”我听见他在我背后咂着嘴。“你当是咋着?前天我进城,一看,省委书记跟省主席都让人拉着去游街罗!戴着老高老高的纸帽子,手里还敲着破脸盆:”我是走资派——,我是走资派——!‘你当是咋着?上次我们参观的那个啥’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览会‘,红卫兵说是走资派为了掩盖自己罪行耍的花招,说是咱们省根本就没有搞过’文化大革命‘,现时要把省委书记跟省主席和地富反坏右一道,都重新过一遍箩。怪不得,在大街上,省委书记后面,排着一长串你们这号人,男男女女,数也数不清,都戴着纸糊的帽子;还有推了半拉头的;还有画了花脸的……唉,你这婊子儿,把你送到劳改队是你的造化!要不,现时你在外边,还不跟那些人一样,让人往死里整呀!“
稗子的毛穗穗擦着我的脸,怪痒痒的。他嘴里老烟叶的气味呛鼻,在想抽口烟而没工夫抽的时候,这股气味却也能过瘾。听到他告诉我的消息,我忽然感到通体舒坦:历史就照这样的速度变化下去,整个国家和个人命运转折的契机还会远吗?
于是,我更犯了傻劲,七捆还不够,我要背八捆!王队长吃了一惊:“你这婊子儿,不要命了是咋着?你还要呆两年才出得去哩,活儿有的是你干的。”
“没关系,你来吧!”我返过身,解开背绳,又加上一捆。被压在底层的鬼魂,即使头上十七层地狱的重量没有减轻,但只要上面来回晃荡几下,也会觉得轻松。更何况我有这样好的“造化”:在当今世界,谁能想到“公安六条”上明文规定“不准冲击”
的劳改队,恰恰是世外的桃源呢?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透露什么消息给我,他只是一个劲儿地默默抽烟。我很失望,也被“小咬”叮得难受。拖拉机牵引的二十四行播种机停在路边,被阳光烤的了一天,散发出一股机油味,这种机油味和泥土的气味很不调和,仿佛古朴的土地从来就拒绝钢铁制造的现代化工具,并排斥它的一切味道,因而这股刺鼻的机油味特别难闻。
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王队长,还有事吗?”
“嗯,”他掉过头,好象才发觉我还站在他蹲着的渠坝下面。“没有了。”他说着,向前探出身子,把他还剩下半截的自卷烟递给我。“你回吧。”
“你回吧”,是叫我回劳改队的号子里去,而不是回到别的什么地方。这点我知道。
我捏着他的自卷烟,掐掉他衔湿的尾巴。但我一掐,整支烟卷都散了。妈的,他卷烟的技术还不如我。不过现在无所谓了,我自己有纸烟。劳改队每月发几个零花钱,也有烟卖,和一九六○年不可同日而语了。我掏出从医务所旁边的垃圾堆上拾来的一个铝制针盒,把他的烟叶仔细地倒进去,又从这个颇象银质烟盒的针盒里取出一支完整的香烟,点着了火:“回!”
他长长的沉默所透给我的信息,我以为比他跟我说了什么还要多,外面的混乱,历史的急遽变化,大概连他也说不明白了。他不说,证明乱得他没法儿说了;他不说,证明变化得他目瞪口呆了。这没什么,我可以想象。劳改犯人个个是黑格尔主义者;能从“无”生出“有”来,世界上根本没有空无一物的空间和时间,在那看起来是空白的地方,实际上充满着最活跃的希望。
他的这个安排,使我看见了她。
------------------
第二章其实,从各组抽调来的十二个犯人并不象王队长说的那么难管。王队长说“难管”,是从劳改干部的角度上来看的,是把我还当做与那十二个人不同的人。自监狱制度发明以来,最英明的一项措施莫过于用犯人来管犯人。一种民主的平等的气氛,很快就会调动起被管的犯人的积极性和自觉性。尤其,我们这个田管组住在远离号子七八里的大面积稻田中间,土坯房盖在斗渠旁边一个地势较高的土丘上;公社的生产队与我们隔渠相望。这里没有岗楼,没有电网,没有扛枪的“班长”。我们又听见了鸡啼狗吠;我们渠这边沙枣花盛开之际,生产队的蜜蜂嗡嗡地成群飞来,似乎已经抹掉了横在人与人之间的森严壁垒。有家的犯人仿佛又回到了家,无家的犯人也获得了些许的自由感。更何况,抽调来的自由犯,全都是短刑期的或刑期即将结束的犯人,在这样的年代里,有这样一处美好的田园,又何必逃跑呢?
水稻生芽的时节,渠坝上满树的沙枣花开始凋谢。点点金黄色的小花落到水里,有的顺水流去,有的被垂在水面的柳枝留住。依附在柳枝上的沙枣花又吸引来无数的沙枣花和柳絮,在渠水上织成金色的和银色的花絮的涟漪。我们在稻田里劳动了一天回来,就蹲在这渠边吃晚饭。而在渠坝那边的柳树下,却坐着。站着一排排农民的娃娃,呆呆地盯着我们这些穿黑衣裳的人,仿佛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奇异。黑色的衣服和教士的长袍一样,笼罩着一种神秘的色彩;他们干了什么事?是什么命运驱使他们集中到这里来……幼小的心灵从此潜入了对世界、对未来的恐惧。
如果大队在警卫的押送下,排着队从渠坝上走来,到稻田地里去干活,来看的农民就更多了。甚至还有从远地来庄子上串亲戚的老乡,也要把“看劳改犯”当作精彩的节目。
“哟!看那个……还戴着眼镜哩!”
“咦!那个,那个……模样还长得挺俊哩!”
“咋样?给你当个女婿……”
“你死去,我撕烂你的X嘴!”
说这样话的当然是女人。很快,她们自己一伙里就打闹开了,这是一个开放性的剧场,观众席上同样演着热闹的戏。久而久之,如果我们出工收工没有老乡,特别是穿花褂的姑娘媳妇站在渠那边看,我们反而会感到寂寞,年轻的小伙子在队列里走着也是无精打采的,即使今天干的活并不重。要是来看的人多,绝大部分劳改犯人都会抖擞起精神来,王队长没有下命令唱歌(唱歌也是在命令之下),也要唱。
在所有的“革命歌曲”里,我们最爱唱这两支歌: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还有: 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 唱到“种子”这个词,年轻的劳改犯就会向站在渠那边的姑娘媳妇挤眉弄眼。王队长对犯人唱什么歌是不管的,只要唱得整齐,唱得响亮,他便会骂一句“婊子儿”,表示赞赏。直到后来警卫人员通过警卫部队的渠道向劳改当局提出了意见,劳改当局才下达规定:在这个非常的革命时期,劳改犯人只许唱“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了。可是,到了一九六七年,连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也被“砸烂”,这些机关一律实行了军事管制,“高贵”的军代表却比“卑贱”的农民出身的劳改干部“聪明”——应该是“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语录”是这样教导的——直觉地感到所有的“语录歌”都具有方法论的性质,不论哪个阶级哪个派别全能利用,全会从中受到启发。比如,你所指的“反动的东西”,在他那里偏偏另有所指,你怎么办?对这群心怀叵测的人,你怎么知道他们心里指的是谁?于是,干脆命令劳改犯人一律不许唱“语录歌”。但除了“语录歌”之外这时又没有别的歌可唱,这样,在一次劳改队春节联欢上由犯人自编自演的“宁夏道情”,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流行歌曲。 改造,改造,改那么个造呀!
晚上回来,一——大瓢呀!
嘿嘿!呀嗬嘿嘿!呀——嗬嘿! 在我们田管组,“一大瓢”是由我们派回去的值日犯人挑来的。我们有两个大铝桶,不管是什么饭,值日犯人每顿都能挑回满满的两大桶来。在外面被批判得体无完肤的“多劳多得”,在劳改队里始终奉行不渝。这时,黄瓜成熟了,西红柿开始泛红。路过菜地,挑饭的值日还要捞来许多刚下架的新鲜蔬菜。经管菜地的也是自由犯,而所有的自由犯全属于一个阶层,都互通声气,互通有无。我们能比“班长”们和劳改干部及其家属更早地吃上西红柿和黄瓜。自由的相对性,在这里体现无遗:不管在什么地方,你只要比别人稍稍自由一点,你就能得到较多的利益;而利益的多少,恰恰和当时当地不自由的程度成反比,在最不自由的地方你得到一点自由,所获得的利益却最大。
两大瓢——不是“一大瓢”——下了肚,又大嚼了一堆西红柿黄瓜,我们全被撑得不能动了。我们仰面躺在渠坝的坡上,头枕着自己的胳膊。大队收工回去了,周围陡然异常地静谧。乌鸦在老柳树上拉屎,稀粪穿过枝叶掉在积满黄土的渠坝上,砸出“扑、扑”的声音。太阳落在群山之巅,灌满了水的大面积稻田,蓦地变得清凉起来。青蛙和癞蛤蟆先是试探性的,此起彼伏地叫那么两三声。声调悠长而懒散,仿佛是它们刚醒过来打的哈欠似的。接着,它们便鼓噪开了,整个田野猝然响成一片:“咯咯咕”!“咯咯咕”!欢快而又愤怒。它们要把世界从人的手中夺回来,并充满着必胜的信念。
同时,习习的晚风从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那边吹拂过来,并且送来无数跳跃的、闪烁不定的点点金光。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lskw.org。来奇网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