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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先是低低地掠过地平线,然后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将群山笼罩住了。暗绿色的麦田上空,穿梭翻飞着无数黑色的燕子,焦躁慌乱地鸣叫着,空气中已含有潮湿的土腥味。
齐刷刷的小麦杌陧不安,悉悉索索地在等待雨的降临。
来的途中天晴气朗,回去的途中乌云沉沉。但我在这阴沉的天气中,颤动着兴奋、颤动着希望。忧郁的主旋律下有一个明朗的对比复调。
我在田野上大步地走着。一会儿,大滴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土路上腾起白烟;白烟沿着土路滚滚而来,仿佛后面有什么怪物在驱赶。林带地和庄稼地猝然响成一片。冰凉的雨点打在我脸上,即刻就向下流淌。这时我才感觉到我的面孔灼热。是的,我在暴雨中找到了一个洞穴。罗宗棋的话好似使这个洞穴更明亮了。结婚,这个词真不可想象!
这件事真不可想象!我从前想象过无数遍,但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够以这种不自由的身分结婚,和与我身分相同的女人结婚。想象总是美丽的。那是在慰蓝色的天空下,我的新娘披着白纱……而这个新娘却是她!这太出乎我意料了。那么,我曾想过我的妻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吗?没有!除了那一件白纱礼服以外,我从来没有想过她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模样。她总是随着我审美层次的变化而变化。因而自由的想象使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好色之徒”。而在白纱礼服变成了黑色的囚服以后,在号子里做的梦中,妻子就仅仅是女人而已;反过来说,任何女人都能够做为妻子了。因为失去了自由,正常人的一般正常生活既然对我来说都是不可能的,又何必花心思去构想一般的幸福生活?没有希也就不会有失望,最大的希望却又隐蔽在没有其他的一切希望之中。这样,失去的反而会在感觉中以为是得到的;一次较轻的刑罚还可以认为是极大的侥幸,倒能使自己在接踵而来的刑罚前面乐不可支;把颠沛坎坷当作是生活的丰富多彩,把饥饿冻馁看成是天将降大任之前的磨练,做一个把磨鬼当成风车(而不是把风车当成魔鬼)的现代唐吉诃德,才可以使自己活下去。
但是,真的结了婚——就是跟她结了婚!有了家——就是目前我和周瑞成、或是她和马老婆子住的那间房!有了妻子——就是她!那么我就会牢牢地被绑在一个什么车西上;琐琐碎碎的现实生活,都象从天上下来的这大滴的、冰凉的雨点,结结实实地砸在我的头上,使我变得现实起来,失去了在想象中自我安慰、自我陶醉的资格。我也如同这大滴的冰凉的雨点,从云端一下子结结实实地栽进土地里,很快就被干燥的土地所吸收,最后变为一撮烂泥。
然而,那赤裸裸的、柔软而又生气勃勃的肉体,始终吸引着我,使我激动,使我兴奋。我的面孔灼热,我浑身滚烫。冰凉的雨点打在上面,立刻象落在烙铁上一样蒸发出一股白烟。
况且,家,也就是洞穴,这是人在史前时期就必须要有的栖身之地;家,就是窝巢,据说有巢氏正因为发明了这个安身立命之所才被拥戴为皇帝。而在我,家,就意味着我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有了几平方公尺的天地。罗宗祺说得对!要在乱糟糟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中划出几平方公尺的清净土地给自己。于是我就独立了!我是拥有几平方公尺的独立王国的主人!且让我在这个独立王国中,潜心地思索其他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前景。
悲剧总有结束的时候……
过排水沟的时候,鞋吸在泥里了,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去他妈的!干脆扔了它!也许她还会给我做双新的哩!……我这样想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了集体宿舍。
“咦!你怎么不在林带地里躲一躲?”周瑞成从他面前的一张纸上抬起头。他又在写申诉。你写吧,你写吧,哼哼!真是悲剧的继续……“你看你,浑身都淋透了。”
他又露出那种讨好的而又是降贵纤尊的笑容,今天我看见这种笑容好象格外讨厌。
跟这种人住在一起格外觉得不舒服。
“妈的!这点雨算什么!放羊的时候,遇见过比这还大的雨哩!”
“咦!”一会儿,他瞅着窗外,笑容变成了幸灾乐祸的讥讪。“你看,太阳出来了!”
果真,窗户对面,前排房屋的后墙上,出现一片淡淡的黄色的阳光。原来我遇见的不过是一场过路雨。
“妈的!天也跟我作对!”我躇在被窝里嘟嚷,“喂,老周,咱们这个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呀?!”
他的一张苍老的瘦脸立刻涌满疑惧。他以为我又会说出什么“反革命言论”,这会给他带来麻烦:是汇报?还是不汇报?汇报了我抵赖怎么办?……
“我看,只有娶个老婆,这个日子才算到头了。”为了不使他心慌,我把心里正在想的话说出来。
我望着屋顶上熏黑的椽子:这间房子怎么收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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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你放马去咋样?”曹学义笑眯眯地问我。
他见我答应了,掏出烟来给我一支。“放马也很轻省,就二十来匹牲口,上午打出去,下午打回来,不用跑远的地方。夜班由别人喂,你不用管。”好象他特别照顾我,让我去干最舒服的活似的。其实我知道,队里除了我再没有人会放马。现在,人们只是迫不得已地拿一把锹在大田混日子,别的劳动技能都无心去学。
“那么,谁跟我一块儿放呢?”我点着烟问。
“你看谁行?”
“我看‘哑巴’行。”
他笑道:“你怎么偏偏看上了他呢?把他抽下来,谁放羊?”
“那你叫别人来给我搭手,不也得从大队上抽一个人么?”在时兴大喊大叫的年代,哑巴是最好的伙伴。
他想了想:“好吧,队上再研究研究。”
此刻,我们蹲在麦田旁边的地埂上,看着从田口汩汩淌进来的水流,围着小麦的根部蔓延。前几天下的一场雨把我淋得浑身湿透,却没有把麦田灌足,我们还要浇第二遍水。今天春小麦长得很好,田边有的麦子已经开始怀苞了。农作物有所谓的“边缘优势”,长在田边地头的能享受到充足的阳光、空气和水分。可是人最好是挤在人堆里面。
但我总是挤不进去,一直迎着运动的风头。
结了婚试试看?钻进洞穴里,和大家一样生儿育女,是不是能混进人堆去?在监狱时,审讯人员就曾指着我的鼻子说:“章永璘,你不是个简单人物!你三十多岁了还不结婚,你等什么?人还在,心不死!你是等变了天以后再娶老婆!……”不结婚也会引起他们怀疑;而怀疑就是罪状!
广播喇叭又响了。金属的声音在湿润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它在播送午间新闻:“……
通过学习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和进行阶级教育,在先进集体、先进人物的带动下,开滦煤矿广大职工的精神面貌发生了深刻变化。他们破除雇佣观点,增加了主人翁的责任感,共产主义精神大大发扬,新人新事不断涌现;他们打碎了解放前反动统治阶级加在工人身上的精神枷锁‘天命论’,进一步解放思想,有力地推动了生产和技术革新的发展……“
我支起耳朵听了半天,只知道了开滦煤矿的工人也信“天命论”,除此之外它什么也没有说!
这样的“新闻”我蹲在田埂上也能写十几条。
曹学义不知怎么也叹了口气,对广播骂了一句“他妈的”,站起来,折了根柳树枝,象京剧中策马那样,一路挥舞着走了。
马老婆子这时才从我身后的林带地里钻了出来。她一手扛着锹,一只胳膊夹着捆干柴。单身的女农工都不在食堂吃。她们有本事自己做饭,并且在做饭中获得女性的乐趣。
“老章,还不回去?广播都响了。”她从广播里听到的信息就是收工。
“这块田还没有浇满哩,我还要等一会儿。”我笑着问她,“怎么样?”而我看她那张脸又放出了十六岁的光彩,已经猜到了一大半。
“她叫你自己去说哩!”她也在我旁边蹲下来。“没问题!”她信心十足。“你别听她说不结婚、不结婚,可心眼里巴不得有人来找她。女人都是这样……”
“你怎么跟她说的?”我又向她靠近。“她又是怎么跟你说的?你跟她说了是我叫你去说的吗?”
“当然,我当然说是你叫我去说的罗!她光是说:你让他自己来。”
“你看有把握吗?别弄得我下不了台。”
“我不是说了吗?没问题!”
黄河的水一流进麦田就变成了白色的泡沫,并且不停地欢快地咕咕叫。我觉得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对于未来我倒没有多想。难得的是我迈出的第一步就没有受到挫折。
这在过去十几年中似乎还没有过。
“那么我什么时候去说?”
“还‘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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