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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苦地问它。
“什么叫‘完了’?”它昂起头,严肃地对我说,“你来到过这个世界,你工作过,你看过,你吃过,你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奇闻,比如:一个国家元首怎样一下子成了囚犯,一个小流氓怎样一下子成了有几千万党员的大党的副主席,然后,你死了。任何人的一生本质上都是这个过程。你,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你生活在一个空前滑稽的时代。难道你还要求其他什么吗,啊,你是不是指生殖后代这点?”
“不,在这点上我并不抱希望。正如你刚刚说的,如果国家总是演这样的滑稽戏,我的后代不可避免地会重复我凄惨的命运。他不出世倒好。”我抱住头说,“我指的是人活着要为这个世界增添一些什么,为人类贡献一些什么……”
“嗬!大话、大话!老毛病又犯了。”大青马打断我的话说。“象我们,每天这样拉辕、运这运那,不是也在出力,即你说的‘贡献’吗?你们人类总要把一些平凡琐事涂上一层绚丽的色彩。掏一回厕所也要说成是学了毛主席著作的结果……”
“哦,你没有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创造性的劳动,不是象你这样被人驱使。”
“你还要创造什么?”大青马诘问我。“人和马,和其他一切生物最根本的创造是自身的繁殖。你连这点都做不到,还想有什么创造?诚然,你们人类当中是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抱着献身精神,终生不娶,终生不育。可是他们并不是丧失了娶和育的能力才能有所创造、有所发明。而你是根本丧失了这种能力呀!你本身的心理状态就不平衡,系统之间是不协调的、紊乱的,所以我劝你千万别作那样的臆想。你即使创造出来什么,也会有畸形的,甚至对人类有害。我亲爱的牧人,你别是象我的一个兄弟吧?它没有被人骗净,能力丧失了,欲望却还存在,最后被它自身的欲望折磨得发了疯。它是被你们吃掉的,那张皮还扔在棚舍的顶上。千万!千万!赶快熄灭你创造的欲望,做个安分守己的人,象我似的做个安分守己的马。”
“照你这样说,她说得对罗?我只是个废人,是半个人!”我发觉腮上冰凉。那上面有流下的眼泪。
“唉——是的!”大青马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要承认既成事实。
这就是命运。命运的力量只有人遭到不幸的时候才显示出来。你的信仰,你的理想,你的雄心,全是徒然,是折磨你的魔障。你知道得最清楚了:人们为什么要骗我们?就是要剥夺我们的创造力,以便于你们驱使。如果不骗我们,我们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我们经常表现得比你们还聪明,你们还怎么能够驾驭我们?连司马迁自己也说过,‘刑余之人不可言勇’。唉!你还侈谈什么创造?“
我无言以对,我感到屈辱。我的肚子里翻腾着一腔苦水。
“嗯!”大青马突然惊疑地扬起脑袋,鼻孔朝天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我闻到了一股肉欲的气味。这气味不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却又萦绕着你。怪事!啊,我的牧人啊,你可要警惕……好了,咱们走吧!我不希望你遇到什么不幸,因为你还是比较关心我们的。”
说完,它猛地一抬前蹄,上身居然拔了出来。旋即,它敏捷地将前蹄踏在泥坑的边沿上,踩着了实地。接着屁股一撅,前蹄再向前一跪,竟很顺利地爬了出来。全部过程不到十秒钟。
我惊讶地站在旁边。
“走吧。”它立在坝坡下的干地上,回头招呼我。“天黑了,你是看不见路的。你跟着我走,我有比人还敏锐的直觉。唉!实际上,你们人类是动物界退化得最厉害的一种动物。退化的主要标志之一,就是我们认为你们最聪明……”
它迈开蹄子,自己嗒嗒嗒地走了。我背着鞍子,拿着马鞭,跟在它的后面。
茫茫的黑夜,没有边际……
回到村庄,人们都睡下了,只有我的那两间破烂的库房,我的家,还亮着灯光。她还在等着我。有家还是比没有家好啊!
走到马厩门口,大青马回过头来。“嘘!”它掀起嘴唇,从齿缝中龇出一口气,示意我不要说话。“亲爱的牧人,从此以后我要保持沉默,还和过去一样呆头呆脑。并且请你千万不要向我的同伴泄漏我有这种本领。如果它们知道我有这个本事,我特别聪明,它们就会联合起来把我咬死、踢死。同时,我也奉劝你,你以后在人们中间也别表现得太突出。把你的知识和思想隐蔽起来吧,这样你才能保全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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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她果然还没有睡,坐在外屋的餐桌旁边嗑葵花籽。餐桌上铺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摊着葵花籽皮。灰猫卧在一张凳子上。
“你咋这么晚才回来?”
她用拇指和中指拈着小小的葵花籽,高高地翘起小手指头,以一种很雅致的舞台手势将葵花籽送到两颗白白的门牙中间,漫不经心地问了我一句。
“大青马陷到泥坑里面了,”我说。随手把马鞭挂在她指定的那颗钉子上。
“饭在锅里,”她纹丝不动地告诉我。
我洗完脸,把饭端到桌子上,赶开灰猫。餐桌上放的一个当烟灰缸用的罐头盒中,有几个烟头。
“谁来过?”我问。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罐头盒,停了一会儿,说“曹书记。”
“他来干什么?”
“那有啥稀奇的?看得起咱们呗!”
“书记看得起咱们,这事就够怪的。”我吃着饭说。
她白了我一眼,照常嗑葵花籽。沉默了片刻,她说:“你这个人真怪!好象天生下来要人看不起才舒服。人家看得起咱们,来串个门,你倒觉得不自在了。咱们又不缺鼻子不缺眼,为啥在人跟前不能跟人一样地活?”
这话很有道理,我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吃饭。
吃完饭,我把碗筷收拾到案板上,这时才感到非常疲倦。我以为她会象往常一样说:“你放下,我来洗。”但她并没有这样说,于是我就动手洗碗,她也没有拦我。
她又在餐桌旁恹恹地嗑了一会葵花籽,后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把罐头盒里的烟灰也倒进报纸,揉成一团,扔到簸箕里。随着拿起小刷子,把台布仔细地扫干净。在任何时候,即使她情绪不好的时候,她也总保持着爱清洁整齐的习惯。
“你把这一身脱了放在外面,别带进里屋来,看你滚得象个泥猴似的!”她对我吩咐完,看她没看我一眼,掀起门帘进去了。我照她说的脱下涂满泥浆的衣服,扔在洗衣盆里。略一踌躇,干脆倒上了水,自己洗起来。
我进到里屋的时候,她还没有睡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用报纸糊的顶棚,仿佛读着上面的某一篇文章。
“你还没睡?”我随口问了她一句。
她没有理我,反而一翻身脸朝着墙壁。我在炕的另一头铺上被子。现在,我盖我原来的被子,她盖她原来的被子,我俩结婚时新缝的那床绣着拖拉机的被子放在我们两人中间,成了分界线的标志。红彤彤的,正是一种警告的颜色。
我躺下后,拿过一本书,但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一个字。她也没有象往常那样催我关灯睡觉,连一声呼吸也听不见。屋子里笼罩着一种要等待我去打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香久,”我放下书,下定决心说,“如果你觉得不合适的话,我们可以离婚嘛。”
“发疯了!”她即刻接上话用很清醒的语气说,可见她一直在等着我开口说话。
“我离了两次婚,现在刚结婚又离婚。让人家听见不笑掉大牙才怪!我今后还活人不活人?”说着,她竟发出哽咽的语声。“算了吧!算我倒霉,算我命苦!我也看透了,我一辈子不得过好生活!”
“那怎么会呢?你还年轻嘛!”一阵怜悯之情揪起我的心。“不用你去提,我去提好了……”
“你去提、你去提!”她在被窝里扑腾着,“你凭啥去提?我有啥不好?你有啥理由提出跟我离婚?”
“哎,你别误会!”我慌忙解释,“不是你不好,而是我不好。婚姻法上本来就规定有这样一条:不能过夫妻生活的人不许结婚,我们只是婚后才知道罢了……”
“去去去!”她的肩膀一耸一耸地,“用这个理由,更让人笑话了。叫人以为我黄香久就图这个……”
“这有什么?这是光明正大的理由嘛!……”
“滚一边去吧!被窝里的事是光明正大的吗?只有你这个书呆子才说得出来!”
光明正大、合理合法的事在此时此地却不能光明正大、合理合法地解决。我思忖了一会:的确如此!但什么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呢?我,是无计可施了……
“哼哼!”她又发出我惯常听的冷笑。“我已经想好了:咱们结婚,就等于两个单干户办了一个合作社。咱们这哪叫个‘家’?还是单身宿舍!我就当作我还跟马老婆子睡在一个屋里,你就当作还跟周瑞成住在一起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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