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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上,咱们互相帮助:挑水、和煤、打粮、劈柴,这些重活,你多干点;做饭、洗衣裳、收拾屋子我来干。嗯嗯……”
她突然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还能咋办呢?就这么办吧!……我盼呀盼呀,盼有个好男人……我啥都能干,能侍候他……咱们平平安安地过半辈子,不管他们政策咋样变,他们总还得让咱们老百姓活下去吧?没有老百姓,还成啥国家?!咱们关起房门过小日子,不惹事,不生非,别让他们再找咱们的岔子。可是,可是……倒盼来个你这么没用的废物!你是啥男人?马老婆子还说你脾气好,人厚道。哼哼!我才知道了,你根本就没有男人性!我听人说,太监就象你这么蔫不叽叽的……你要是个真正的男人,哪怕你成天打我、踢我哩!……”
大朵大朵的泪花,不由自主地涌出了我的眼眶。思难完全混乱了。一个巨大的忧伤将我猛地击倒在炕上。灯虽然还亮着,但我眼前一片漆黑,还飞舞着无数金星。
“上帝、上帝!”尽管我不相信冥冥之中有鬼神存在,但还是禁不住呼唤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我?你把我打翻在地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踏上一只脚?!”
她见我默不作声,坐起来用红红的泪眼看了看。也许她看见了我的眼泪,但她什么也没有说,一抬手拉灭了电灯。
我应该睡过去安慰她,抚摸她,款款地将她搂进怀里,用语言、用动作使她高兴起来。但我没有这个能力,没有能力承担我应尽的义务。以前我曾试过两次,在她不快乐的时候。但每次到最后她总是极力推开我,挣扎着坐起来。她的眼睛发烫,面孔潮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反倒搞得我难受!”她说,于是,我明白了,我不能再碰她。
我应该躲在一边,躲在旮旯里,最好变成老鼠。在这个所谓的家,在这两间破旧的库房里,她慢慢臌胀起来,最终塞满了全部空间,已经没有我一点容身之地。原来我住在单身宿舍的时候,所占的空间虽然很小,但我的心理空间却辽阔无边;现在,我所占的房屋空间大了,而心理空间却紧缩成一团。我的心被她塞得满满的;我懂得了人们常常说的一句话,“心里堵得慌”是什么意思。
至此我才领教了,有比社会压力还要可怕的压力,就是家庭压力。一一地回忆在历次运动中受折磨而自杀的人,发现触发他们采取这一行为的最关键的契机,却是妻子或孩子给他们的刺激。这一刺激才使他们下定最后决心。而那些挺受住折磨的人,多半是有一个稳固而温暖的后方。即使在牛棚里连一根筷子也得不到,但他还是能感应到心灵的思念。
我又一次地想到自杀。既然已经成了“废人”,成了“半个人”,只能和大青马一样地被人驱使,最后在马厩里了此残生,苟且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些日子,我故去的母亲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她还和照片上一样慈祥、美丽,嘴角挂着永恒的微笑。她在一片迷蒙的雾中,若隐若现。而在我急速向她爬过去时,又不见了踪影。醒来,我一直猜测这个梦要猜测到天明:这是在召唤我?还是在鼓励我活下去?天明以后,库房里渐渐亮堂起来。一间几乎象颓垣断壁的破房子,竟被香久收拾得窗明几净。我最厌恶蜘蛛网,那会使我联想到监狱,而在这最容易结蜘蛛网的库房里却纤尘不染。门板做的书桌,洁白的桌布,窗台上,一个透明的试瓶中插着一束紫色的马莲和路边采来的牵牛花。
被一砖一砖拍出来的泥地平整如镜;黄土墙上的报纸却也象一种花纹别致的糊墙纸。她的雪花膏瓶子,她的圆镜子,我的一摞书籍,仿佛都具有勃勃的生气,随时会动作起来,欣然为主人服务。她灵巧的手,奏出了一连串家庭幻想曲的美妙音符。再看看她,仰面睡得正熟,从额头一直到下巴,也是与她灵巧的手勾划出的同样美妙的轮廓。这一切,绝不是在推拒我,相反,而是极力要把我吸引到这里面去,吸引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可是,我和这一切当中,却隔着一堵冰冷的、无法击碎的、用玻璃砖砌成的墙壁!
我的生理机能直至我的神经末梢,都使我再不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并且失去了正常人的创造力。
“是生存?还是毁灭?”我不断重复哈姆雷特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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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喂,老章,今儿个弄匹马我骑骑咋样?”
我和“哑巴”把牲口赶出马厩,在村庄前面,碰见了黑子。他背着燧发猎枪,在路口等着我们。他要到山下去打猎。今天生产队休息,我和“哑巴”当然还要放牧。虽然我可以让别人替换我,把我一天的加班工资拨到别人名下,但我情愿出去,我不愿意呆在家里。
我看了看连队办公室门口,那儿站着几个闲人。
“走远点,”我说,“我在前面树林里等你。”
我骑上大青马,挥动鞭子,把马群赶到一片休耕地上。休耕地长满稗草,猪耳菜和野蒿,还没有长高,就被牲口的蹄子践踏得残败了。破碎的根和破碎的叶子,萎黄地躺倒在干裂的土地上。这儿,放猪的、放羊的,和我们放马的早都光顾过了。现在,要让牲口吃饱,就得跑很远的地方。
我把大青马牵到休耕地旁的林带里,拴在一个树桩上。
黑子跑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同时给了我一支。
“哪匹好?给我一匹听话的。”
“你就骑我骑的这匹大青马吧。”我说,“下午你可早点回来。别让人发现。鞍子后面有一个小袋子,那是我给它开的小灶。也别老骑它,休息的时候给它喂点料。”
“知道!”黑子打量着大青马。“嗯,是匹好马!跟他妈电影上的一样。”
“多好的马在我们这儿也给糟蹋了。”我说,“同样,多好的人在这儿也会给埋没的。”
“喂,”黑子想起了什么事,又重转身来。“我跟你说一件事。这可是咱们是哥儿们,我才跟你说,丽芳还叫我别告诉你,可我想咱们哥儿们不能栽这个跟斗……昨儿晚上,曹学义在我家喝酒。你知道,这‘丫亭’老到我家来蹭酒喝。喝到半夜,‘丫亭’的醉了。他说啥:这个连队的女人就数你老婆黄香久漂亮,说她腰又细又软,脸蛋儿也嫩,还说你老婆对他也有意思,跟他话里有话。他宁肯不当这个芝麻官,也要跟你老婆睡一觉,这‘丫亭’是老跟我说心里话的。他也把现在这世道看透了;他是真不愿在这儿当官,能混一天是一天,所以他才对整人的那一套不怎么积极。可是在女人身上,这‘丫亭’是说得出来干得出来的主儿!……老实告诉你,老章,你老婆也不是正经货。
苍蝇不抱没缝的鸡蛋。丽芳跟她在一个生产班。丽芳说,平时干活的时候,曹学义老围着她们班转,他俩眉来眼去的,看起来是有那个意思……唉,你既然已经找了她了,咱也不说啥了。女人嘛,你看紧点就行了。要撂蹶子,你就打,用他妈马鞭抽她!“
我并不感到气愤,甚至也没有表现出惊愕。已经被人和牲口践踏倒的稗草,连迎风摇动的气力也没有了。我用手掌抚平了皱起的额头,说,“随她去吧,黑子。我谢谢你的关照!可她现在能天天给我做饭洗衣服,我已经觉得很不错了。人嘛……”
“咦!你‘丫亭’的咋这么窝囊!”黑子扬起浓黑的眉毛。“亏得你还是进过两次劳改队、蹲过三次牛棚的硬汉子哩!你他妈的有啥短处捏在她手上?她他妈的也是劳改过的呀!还是个二婚头……”
“走吧,”我把马鞭交给他,推了他一把。“下午记着早点回来。”
大青马在树桩旁边点着头,似乎很赞许我的话。
黑子在我背后骂骂咧咧地走了。我穿过林带地,走到麦田边上坐了下来。
麦子已经全部黄熟了。收割的季节已经来临。沉甸甸的麦穗在微风中整齐地摇来晃去,象一群歌咏着的女人,在淡淡的云影下面,缅怀她们的青春年华:那雪白的幼芽。
那嫩绿的小苗,那茁壮的绿得发黑的麦秆,那饱含着芬芳汁液的穗苞,那刚秀穗时的绰约风姿……而这一切都过去了,永远永远地过去了,现在,她们的麦粒坚硬、燥黄,没有一点水分;她们的麦秆焦脆、透明,已经经不起风吹雨打;她们被风撕裂的叶子皱皱巴巴的,象被烟火熏过的一样。她们成熟了,是的,是成熟了,但也失去了最美好的时光,永远、永远地失去了。
空气燥热。白杨树在我头顶上啪啪地击打着枝叶。一只土百灵陡地从麦田中直直地向上冲去,蓝天中有一个越来越小的灰点。云在缓慢地飘移,下面一层是银白的,上面一层是雪白的。它们不知道要飘向哪里,哪里才是它们的终点?多快啊!我结婚已经两个多月了。这块麦田正是我那天从罗宗祺家回来经过的地方。而这一切景象都改变了,包括我自己。
田埂上种着高大的蓖麻。她把她手掌似的叶片搭在我肩上,在微风中把自然的所有音响向我倾诉,热情而又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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