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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说,“主上昏庸,虎狼当道,忠良受害,此时不揭竿而起更待何时?水泊梁山也是好汉们创建的……”
“大哥,时移事易,”我说,“现在的领导集团,要比你们古时复杂多了。领导集团内部,就有着许多爱国忧民的人物,他们正在艰难在工作,想把国家推向正路。下面老百姓的轻举妄动,实际于事无补。”
“短见,短见!”宋江呵呵笑道,“上下结合,朝野结合,内外结合,才能开辟你所谓的‘正路’。如没有下面的、在野的、外部的力量,你所说的忧国忧民之士在朝中也孤掌难鸣,最终还是让虎狼收拾干净,打入天牢。你赶快拉起一支队伍,支援在朝的忠良,以清君侧,正朝纲!”
“大哥,你所说的‘队伍’,正是我们现在叫‘反革命组织’的东西。现在以无产阶级名义建立的专政机关,可不象你们那时的‘捕快’!在这种组织还没有形成的时候,他们就会闻风而动;他们围捕的行动甚至比你组织的行动还要快!这十多年来,他们是宁肯错捕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一九六八年我从劳改队出来,迷迷糊糊地以为真有个‘刘邓司令部’而泼出命去寻找他们,可是不但毫无所获,反而被戴上帽子,投进了监狱。你当是那么容易吗?譬如,你已经弃世几百年了,他们还要把你拉来批斗。幸亏你白天不会出现,不然也要当场将你逮捕!”
“唉!真可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宋江仰天长叹。“如此说来,你一个缕蚁也无法匡救社稷。那么,干脆宰了这一对狗男女,然后再自尽,也给世上的为非作歹之徒一个惩戒。”
“这虽然不失为一个匡正世风的办法,”我说,“可是,宋大哥有所不知,我和她名义上是夫妇而实际不是夫妇,我没有必要为他们舍掉自己的性命,尽管我并不贪恋尘世的生活……”
这时,呼呼地刮来一阵夜风,杨树和沙枣树的枝叶通统摇来晃去。它们投在地上的迷蒙的影子被拢起来,成了一团弥漫的黑雾。空中,又响起了另一个幽灵悲切的声音。
“这都是因为月亮走错了轨道,比平常更接近地球,所以人们都发起疯来了。”幽灵的面孔黛黑,穿着古威尼斯军人的战袍。原来他是摩尔人奥赛罗。他两眼发呆,旁若无人地在黑雾中飘过。“我的勇气也离我而去了,每一个孱弱的懦夫都可以夺下我的剑来。可是好恶既然战胜了正直,哪里还会有荣誉存在呢?让一切都归于毁灭吧!”
他在地狱里被折磨成了疯人。折磨他的还有自己的良心和悔恨。他凄厉的声音似乎在告诫每一个想杀妻而又自杀的人。
黑雾渐渐散去,两个幽灵也不见了踪影。
俄顷,月色晴朗,天空明净。我的躯体乘坐在我的目光上,穿过黛蓝色的太空到四处邀游。我在这一棵沙枣树下,仿佛就能直接与宇宙中任何一个天体对话。并且,我一伸手,一抬足,都无不是在这浩瀚的宇宙中间。我已经投身于宇宙里去了。
“啊!”我向冥冥的太空中呼喊,“盂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我经过了劳、饿、苦、乱,到什么时候才算是终结?如果这种种经历没有一个目的,我还不如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也可算是一个终结吧……”
“井里的鱼不可以和它谈大海的事,这是因为受了地域的局限;夏天的虫子不可以和它谈冰冻的事,这是因为受了时间的制约;乡下的书生不可以和他谈大道理,这是因为他受了礼教的束缚。”太空中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回答我,“现在,你从河边出来,看见了大海,知道了你自己的丑陋,这才可以和你谈一些大道理了。”
“哦,请先生教我。我谨受命。”我知道说话的人是庄子,虽然我看不见他的形体。
“盂轲这句话,不通之处就在于他认为造化皆有个预定的目的。”空中听声音说,“我曾经听过有大成就的人说:”自己夸耀的反而没有功绩,功成不退的人就要堕败,名声彰显的倒要受到损伤‘。谁能够舍去功名而还给众人,大道流行而不显耀自居,德行广被而不求声名,所以才以无求于人,人也无求于我。你的劳、饿、苦、乱,正是参与了天地之造化。圣人不求目的,不求名声,你为什么喜爱它而孜孜以求呢?“
“先生的道理极深,”我说,“但于我还是不太切近。我并不把声名显赫作为苦、劳、饿、乱的目的。我知道显赫的声名会带来新的苦恼。我只是想有所作为。”
“呵!呵!”庄子笑道,“你要知道,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耐无为,即无不为。
徒役的人已不计生死,故登高而不恐惧,受了威胁不回报而超然于人我的区分。超然于人我的区分,这便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了。所以此人能做到崇敬他而不沾沾自喜,侮慢他而不愤怒。只有合于自然和气的状态才能这样。怒气虽然发,并不是有心地发怒,那么怒气是出于无心而发了;在无为的情况下有所作为,那么这作为即是无为了。要宁静就要平气,要全神贯注就要顺心,有所为要得当,就要寄托于不得已,应事出于不得已而顺应天地造化,便是圣人之道了。“
我全身悚然,冷汗淋漓。“谢先生教悔。”我说,“我大概懂得了先生做人的道理。
我一定不自喜、不愤怒、望能有所为即应有所不为,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者也。然而先生还能教我一些具体的道理吗?“
庄子在宇宙中说:“神龟能托梦给元君,却不能躲避余且的鱼网;机智能占七十二卦而无不应验,却不能逃避刳肠的祸患。这样看来,则机智也有穷困的时候,神灵也有不及的地方。纵使有最高的机智,也需要众人共同来谋划。鱼不知畏网而畏鹤鹏;人能弃除小知则大知自明,去掉自以为善则善自显。婴儿生来没有大师教便会说话,这是和会说话的人在一起的缘故。我是研究天道的,疏于人事。你要知道人事的具体道理,还需要向谙于这方面的大师请教。”
庄于的声音在太空中消失。皓月当空,枝影婆娑,万物又皆归于靖静。这时,马克思从圆月中踱了出来。
“孩子,我听到了你心里的呼唤。”他将手指插在背心口袋里说,“但恐怕在这方面我不能对你有所帮助。你知道,燕妮是我最亲爱的女人,我是燕妮最亲爱的男人,我当然不会有处理这类问题的经验。至于我亲爱的朋友恩格斯呢,他一生没有结过婚……”
“大师,我不是向您求教这件事。”我说,“在这问题上我已想通了。我要心平气和地来对待它,不损害自己的道德。我想向您求教的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即所谓人事方面的前途究竟如何?因为……”
“嘿嘿……”马克思爽朗地笑起来。“我的孩子,”他说,“你说你想通了,其实并没有想通。东方人生哲学的根本是修身养性,求得自己道德的完整,将个人复归于自然,即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达到‘天人合一’。照我看,你应该先从她那方面来考虑;用平等的,尊重的态度去对待别人。西方的观念是自由平等,东方的观念是道德名誉。
我不愿在这里分析哪种观念优劣,它们属于不同的历史时期,并且,随着历史的螺旋形发展,你们东方的哲学将会在世界发扬光大。我这里只想指出,你和她是夫妇,但你又不能尽丈夫的义务,你有什么权利去阻挡她得到暂时的快乐?你以为你饶恕了她,是你道德上的宽怀大度,但实际上你却连饶恕她的权利都没有。这种‘自以为善’,也是不合于你们东方观念的‘圣人之道’的。“
“是的,是的……”我恍然大悟,豁然开朗。“大师,请您继续说下去。”
“好的。”马克思掀起燕尾服后襟,在我面前的一个树墩上坐下。“首先,我要求你,也要用平等的态度来对待我,让我们两个不同时代的人象朋友似地谈话。我之所以称你为‘孩子’,是因为毕竟我比你的年龄大得多。这里没有什么大师、导师。我从来没有自封过,但我又不能堵住后人的嘴,这正是我在天堂里苦恼的一件事。伟人之所以是伟人,正是因为自己是跪着的缘故。我记得我早就把这句话向你们转告过。遗憾的是,后人们很少听我的话……”
“咦!”我诧异地说,“固然,有许多人歪曲了您的学说,或是假借您的旗号自行其事,但还是有更多的人遵循您的教导的呀!为什么您还说后人很少听从您的话呢?这是我不太明白的。”
“孩子,”马克思说,“这也是我在天堂里担忧的:你所说的前一种人,他们为了他们的利益,或是在权力斗争中,或是在镇压群众中,寻章摘句地援引我的话作理论的武器。于是,在一般不谙熟理论的群众心目中,我的面目会是很可怕的,因为他们使我看起来仿佛是处处与群众的利益对立。啊,想想我就心惊!可是,这些人往往又能取得胜利,哪怕是暂时的胜利,其原因呢?却恰恰是他们能‘自行其事’!你所说的后一种人,天真地照我的话亦步亦趋,却常常碰壁,其原因恰恰又是他们没有‘自行其事’……”
“您……”我说,“我有点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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