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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的蓖麻!你好,我的白杨树!你好!我的永远流浪的白云。你好!我的金黄色的小麦。我从你那里得到生命,而这个生命却没有价值。
我的生命浪费了你。我的生命也浪费了我自己,浪费了我自己的一切努力……
我猛地站起来,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肺腑中的压力突然向外冲出:“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这个人呼叫以利亚呢。”我听见以色列人在我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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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拖拉机开到场部小学校门口,陡然熄了火,拖斗还向前猛撞了一下,才停下来。
“X他妈!”小李子跳下驾驶座,使劲踢了一脚轮胎。“这种破玩意儿现在还使,在人家外国,早他妈报废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天空出现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没有云,没有晚霞,也没有星星。我忽然发觉周围的景物比黄昏时分还要鲜明。学校的大门两旁涂着红漆语录:“学校一切工作都是为了转变学生的思想。”还有一条:“工人宣传队要在学校中长期留下去,参加学校中全部斗、批、改任务,并且永远领导学校。”在月光下熠熠闪光。
原来学生在学校不是学知识,而是转变思想。是把天真无邪“转变”成虚伪奸诈?
还是把资产阶级思想“转变”成无产阶级思想?七岁的儿童就具有资产阶级思想,而这所学校的任务就是要使他们转变立场!我突然感到冷飕飕地刮来一阵凉风。
很晚了,凉风是从月亮上刮来的……
车头前面,小李子在吭哧吭哧地拉皮绳,想使拖拉机重新发动起来。月亮上,有一小块一小块斑点。那是月球上的大路?还是月球上的海?……我好象是从月球上下来的,对地球上的一切都感到迷惘,感到惊讶;我越来越弄不明白地球上的事了,却觉得要渐渐地在向月亮靠近,靠拢,月亮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
“他妈的!拉不着了。”小李子走过来,扒在拖斗的车帮上,伸进脑袋问我,“咋办?啊,老章。”
我仰卧在拖斗里,身下垫着一叠麻袋,很软,很舒服。“拉不着,你再拉拉。”我盯着月亮说。
“他妈的!你尽说风凉话。不信,你来拉拉试试看!”
“我就会卖苦力,不会开拖拉机。要会,我早替你开跑了。”
小李子在车帮旁边踟蹰,不断啧啧地说:“咋办?”
下午收工,曹书记叫我加一个夜班,跟小李子的拖拉机到火车站去拉磷肥。“今晚上你辛苦一趟,明天后天你休息两天。”曹学义说,“明天白天场部开大会,全体职工都得去参加。又是号召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批什么宋江……”派一个职工来加夜班,明天他当然不能去参加大会。而地富反坏右分子是无权参加大会的,派我加夜班最合适,既不耽误放牧——“哑巴”一个人也能放,又不妨碍明天大会的热烈气氛:“全体到会,一致高呼”等等。在我这方面,加一个夜班补休两个白天,当然干。白天,她下地干活,我一个人在家里,正好!
“喂,”小李子在拖拉机四周转了一圈,又回到拖斗旁边,嬉皮笑脸地说,“干脆,我们到小学校里找个地方睡觉去吧。”
“睡觉?你想得出来的!任务怎么办?”
“任务,任务!去他妈的!”小李子在月亮地里蹦跳了一番。“这拖拉机老掉牙了。
压根儿就不应该派我来。我是没有办法了,谁有能耐谁来开吧!“
我爬起来,跨了车帮,跳到地上。
“你总得给上面有个交代吧。车坏了,我们一拍屁股睡觉去,万一让谁把车上的零件偷跑了呢?再说,出了事人家不会追查你,倒会以为是我把拖拉机破坏的。”
小李子隔着帽子搔搔头皮,又连声说“咋办”。他虽然是场部政治处副主任的宝贝儿子,有硬梆梆的后台,但他并不对我实行“专政”,还替我着想。
“那么,你去睡觉,我在这儿看着它。”
“那也不好。”我说,“这拖拉机到天亮也动弹不了,曹书记还以为我们在干活哩。
我看这样吧,你就睡在拖斗里,我回去报告,一则我们尽到了责任,二则我可以牵两匹马来,把车头拉着火。你看怎么样?“
“哎呀!这可难为了仰。从这儿回队上,少说也有三十里路哩!”
“没关系,我放羊走惯了;今天月亮也好。我最晚十二点钟到家,然后骑着马来就更快了。你睡吧,天不亮我准赶回来拖你。”
月亮已经升到头顶上。月光下的旷野竟完全和月球上一模一样,一直到黑黝黝的地平线都阒无人迹,满目荒凉。仿佛你走到那地平线,再往前跨出一步,便会掉进浩渺的太空。这时,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环境,在失重状态中飘浮,身体轻盈,脚步敏捷。我最喜欢在夜晚、在月光下独自漫步。原来,人从这一个世界走到另一外世界并不难,只不过是地球从这一面转到了另一面。
大约十一点多钟,我回到了我们的生产队。我的小村庄在月色中静溢地入睡了。一排排土黄色的房舍,宛如一个个劳累了一天的庄稼汉,整整齐齐地躺在土黄色的田野中间。在林带地里,我就看见第一排房舍有两盏雪亮的灯光。一盏是生产队的办公室,另一盏是原来生产队的库房,那就是我的家。这么晚了,她还没有睡,一股柔情,一股怜悯,油然在我心间荡漾。是先去办公室向曹学义报告?还是先回家去看看她,叫她早点睡觉?我离开大路,走上由人的脚踩出的小道,在稀疏的杨树林中穿行。去年落下的干枯枝叶在我脚下沙沙作响。夜间清冷的风穿过树梢,雀窠里发出雏鸟轻声的惊叫。杨树林的外围,植着一株株沙枣树。这是西北特有的树种,粗棘的褐色的树皮,弯曲的多刺的树干,银灰色的并不鲜艳的树叶,然而它开的米粒大的小黄花却馥郁异常。这种树在干旱多碱的土地上也能生长。它并不需要大自然给它多少雨露,却毫不吝惜自己的芳香。
这时节,沙枣花早已凋谢,枝头挂着累累的不青果。到了秋天,它就会满树金黄。
我走过一株株沙枣树。在快走到尽头时,办公室的灯倏然灭了。就象小村庄突然闭起了一只眼睛。从办公室里走出一个人,明亮的月光中,我一眼就认出了是曹学义。他并不向后排房子他家的方向走,而是向小库房,也就是我的家走去。正在我诧异的当儿,他已经一推门跨进了我的家。门里的灯光急遽地泄出来,一条长长的光柱射向田野。而一刹那间,门又闭往了。
我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我的家也倏地熄灭了灯光。
小村庄在我的面前紧闭住了两只眼睛!
整个小村庄都睡着了。我被摒诸在小村庄的外面。只有我是清醒的。
“这件事终于发生了!”
我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沙枣树的树根上。我听见粗棘的树皮嘶啦嘶啦地刮扯着我的帆布工作服,但我的背部却毫无知觉。
回顾过去所受过的凌辱,与所有不幸的人的所有不幸的遭遇比较。唯独这种屈辱我还没有受过。没有受过这种屈辱倒使我觉得惊异,感到意外,不相信命运会如此厚待我。
似乎我天生下来就注定了必需经过一切痛苦,要穿过水与火与剑与蛇筑成的全部炼狱。
近几天,我开始有隐隐约约的预感,经受这种屈辱的日子恐怕即将来临。我早已象被逼到墙角下的瘦狗,弓着腰,夹着尾巴,血红的眼睛无望地瞅着高高举起的棍棒,无能为力地等待着它落在我的身上。唯一祈望的,只不过是它别把我的骨头打碎,让我还能爬,还能吃,还能养伤,还可以痊愈。
此时此刻,这一棒终于落下!
我又一次验证了自己的直觉。
我瘫倒在沙枣树下,我的手死命地揉搓着粗棘的树皮,几乎使手掌开裂,仿佛是我要借此恢复我的知觉,以便检查我受伤的程度。
“喂,你咋躺在这里?”忽然,一个幽灵从空中飘来,踢了我一脚。“去拿起砍柴斧!你们家门背后不是放着一把吗?你身上又有钥匙,一下子把门开开闯进去。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岂能受这般欺侮?!”
我抬起头。这位幽灵穿着宋代官服,微黑的面皮,矮胖的身材,眼如丹凤,眉似卧蚕。他捋着髭须说:“我们兄弟决不会象你这般无能,连武二郎那位号称‘三寸丁’的大哥,也要和奸夫淫妇拼个死活,何况你七尺之躯,膀大腰圆,一表人才,你容忍了这种事,再有何面目见九泉下的父母!”
这倒是可以试一试!结婚那天,墙上居然有横七竖八的尸体,这是不是一个预兆?
但是……
“宋大哥,”我叫道,“可是,时代不同了,你杀了阎婆惜,可以逍遥法外,而我呢?现在没有一个水泊梁山……”
“照我看,你们现在也和宣和年间相差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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