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者:张贤亮字数:3517更新时间 : 2017-07-30 23: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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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机在前面不慌不忙地用马走的速度滚动着,马无精打采地一步一点头,仿佛瞌睡没有睡够。大队正巧出工,全体农工在路日上看我们这支奇怪的行列。小李子先声夺人,还没有走近人群就大喊大叫起来:“妈的!这车能开么?!还没有到站就熄了火,把我们搁在荒滩上,幸亏老章半夜回来牵了牲口才拉着。要不,两个人早都让狼吃了!X他妈!不给咱们俩记四个工,老子跟他没完……谁有本事谁来开吧,老子要回场部睡觉去了!”

    小李子跳下拖拉机,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回他当官的爸爸那里“睡觉”去了。在人群里,我看见她疑疑惑惑地盯着我的脸。

    “是你昨晚上回来牵的牲口?”她露出尴尬的笑容。

    “是我。”我沉着脸解下拴在拖车上的缰绳。

    “那……你咋不回家?”她跟在我的身后。

    “哼哼!”我冷笑了一声。自我们结婚,我还没有这样冷笑过。“好象家里不只你一个!”

    我很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跨上光背马,就向马厩跑去了。

    自此以后,她就开始用这种既象是关心,又象是埋怨的口气跟我说话。你怎么理解都可以。但这毕竟比单纯的埋怨听起来要舒服一点。在此之前,她可是一直用埋怨和讥讽的语气跟我说话的。

    并且,她洗衣裳也洗得勤了,有时我甚至觉得没有这样的必要。“我过单身生活过惯了,”我说,“衣裳脏一点没有关系,你看人家,比我还脏!”

    “你惯了我可不惯!”她强迫我把厚厚的帆布工作服脱下来,“你身上一股马汗气,走到人跟前都呛鼻子!尽看人家:人家去死,你也去死?!”

    也许是这样!

    同时,不论我吃多少,她再也不说“咱们的定量可不够了”这类威胁的话。

    现在,她又给我做鞋,一针针地纳着鞋底。她说忙,指的就是这件活。

    然而,我倒于心不忍了。何必拖着她呢?

    “香久,”我在炕上躺了一会儿,眼睛看着顶棚说,“你怕刚结婚就离婚,名誉上不好听,那么我们安安静静地过上一年吧,到明年,你去提我去提都可以。我们好合好散。理由嘛,就说我们感情不合。要不,就说一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生活习惯怎么也搞不到一块儿。你看怎么样?”

    她不回答我。屋里只有嘶啦嘶啦纳鞋底的声音。

    一只大甲虫砰地撞在玻璃上,想来扑灯火,却仰面朝天地落在窗台底下,嗡嗡地直叫。

    广播喇叭里吹响了熄灯号——十点了。这是“全国学习解放军”以后的新气象。即使在这个荒僻的小村庄,作息制度也一律由军号来指挥。军号是录在唱片上的:起床号、出工号、收工号、熄灯号……场部管广播的小姑娘搞不清楚,经常在出工时播收工号,收工时播起床号。

    可是今天播的很对:是熄灯号。

    她动作麻利地将一大截麻绳绕在鞋底上。转身拿起管帚沙沙地把褥子扫干净,还没有躺下,就啪地把灯拉灭了。

    时间在黑暗中流逝,生命也就随着消融。窗台下面的大甲虫还在嗡嗡地叫,始终没有翻过身来。也许它永远翻不过身来了,但它仍要不懈地翻。一会儿,甲虫的嗡嗡声和我耳鼓膜里面的血液流动声合在一起了。分不清哪是甲虫的声音,哪是我血液流动的声音。于是我觉得我似乎就是那只甲虫。我的背麻木了;我感到疲倦;我的四肢很沉重……

    而在我朦朦胧胧快入睡的时候,她却忽然说起话来:“你可以上医院去看看嘛。我听说,这病是能治的。”

    我终于弄清楚了这声音是她说的话。我使劲地把我的精神找回来。把神经调整了一下。为了表示心平气和,我又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

    “现在医院哪有看这种病的?只有人工流产,结扎……”

    “到大医院去。”她的声音好象离我很远。“要不,找走江湖的郎中。”

    “笑话!”我象是自言自语地说,“到大医院要证明,别说场部不给我开这样的证明,就是开了。医院一看我这样的身分,又是看这种病,连号都不会让我挂。江湖郎中?

    现在哪儿有江湖郎中?早让人家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

    我清醒了以后,我蓦地发现我内心里早已滋生了不能跟她再继续生活的念头。我断然地拒绝了使我可能好转的一切机会;我要把这道沟挖得更深一些,使我和她之间的地壳开裂。

    又沉默了很长时间。是的,黑暗中说话最真切,我想。一切都是在黑暗中产生的;黑暗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黑暗真是一个奇妙的境界:在黑暗中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说。不是假话害怕阳光,而是真话害怕阳光,多么“特殊的状态”!

    “扯淡!”她说,“我可没觉着跟你感情合不来。啥南方人,北方人?!你都劳改那么多次了,还有啥南方人的习性?你是面条吃不来,还是饼子吃不来?只怕给你一把糠你还觉得赛蜜糖哩!我有啥北方人的习性?只要好,我啥都可以随着人……”

    “可是我就是好不了了!”我赶快表示自己的绝望。

    “那你就别怪我!”她说。我懂得她这话的意思。

    “我并没有怪你。我只希望在这一年里我们安安静静地过生活。”我相信她会懂得“安安静静”指的是什么。“如果你觉得不合适的话,还可以提前嘛,甚至明天去提也可以。”

    “算了,算了!”她烦躁起来。“我说不过你。你们读书人肚子里道道就是多!”

    “你也是读书人呀。”我说,“上过初中,你应该是懂得道理的、知道利害关系的。

    并且,你不是也挺注意名誉的吗?“

    “你别讽刺我好不好?!”她发火了,但火气并不是十分足。“要提你去提!我是不去。反正结婚报告也是你写的!”

    这个女人是真正的淫妇!我憋着一肚子怒气这样想,她把我的忍让当成孱弱,利用我作为掩护来胡搞,现在死缠着我不放,并且还要一直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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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暴雨下了一天一夜。这场暴雨不象往常那样先稀稀落落地掉下几点来敲打一番,给人以警报,而是直截了当地从天上猝然倾泻下来,搞得人们措手不及。

    幸亏麦子都收上了场,不然全要泡在田里。黄土、青草、树木全湿透了,变色了,膨胀了;有吸水能力和沙质土壤也成了一洼泥汤。泥汤向周围的低处漫流,把原来坑坑洼洼的土地几乎填平了。荒野上的砂砾,经过一阵阵暴雨的淘洗,白色的云母片和透明的石英全裸露在地面上,因而露在水面上的陆地显得异常洁净。水分已经饱合的树枝再也承受不了不断泼来的大雨,全缩头垂肩地耷拉下来;茂盛的青草密密层层地趴在地上,和地面的泥汤混在一起,叶梢顺从地向着低洼的方向,犹如河流中的水藻。从窗户里向外望去,常见的景物变得非常陌生,人们似乎一下子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每个人的心里都忐忑不安,仿佛脚下的大地即将崩溃。

    村庄是建筑在一块比较高的丘地上的,所以暂时还没有被水淹着。但已经象一个盛满了水的碟子,浑浊的泥水带着各家各户的垃圾和厕所、马厩、猪圈的粪尿,向外面哗哗地流溢。碟子里,是一片淹没到房基的混水,并且还在逐渐上涨。有的墙开始裂缝,有的房舍已经坍塌。幸好坍塌的不是人住的居室。大猪小猪满村庄乱窜,寻找避雨的地方,最后,一只只卧在宿舍屋檐下的一长溜湿地上,愁闷地望着天空。我把我放的二十多匹牲口,全赶到平时作为会场用的一间大仓库里。这时麦粒还没有脱下来,新稻还没有收割,仓库是空的。牲口们一匹挨一匹地挤在横幅标语下面,倒也象准备聆听“批宋江”的长篇报告。农工们养的鸡鸭名副其实地成了“落汤鸡”,缩在鸡树里,连叫也不叫了。

    暴雨刚下来的时候,我就从马厩拖来两根圆木,在我破烂的住房外面立好支柱,顶住了已经略有倾斜的山墙和后墙。这样,再下几天雨也不怕了。我浑身上下浇得透湿。

    跑进房里,她十分殷勤地给我打水,给我拿肥皂毛巾,一件一件从我手中接过脱下的湿衣服。

    “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她很满意地笑道。

    “男人嘛,你可以随便找一个。”我说,“现在物资紧张,人口可是过剩,尤其是男人。”

    “那不见得。”她一反常态跟我亲昵起来,在我背膀上拧了一把。“象你这样的男人还不多。”她说。

    我背往后一拱,推开她,说:“去吧去吧!对你来说,是个男人就行!”

    我觉得她似乎在我背后愣了一下。后来,她一下午没说话,悄悄地绱鞋子,悄悄地做饭,晚上睡下以后,悄悄地出了一口长气。

    晚上没有电。据说是怕大水把电线杆的根基泡软,倒了下来跑电,全场关了总闸。

    窗外黑漆漆的,房里也黑漆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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