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者:张贤亮字数:3510更新时间 : 2017-07-30 23: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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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我以前的一切行为,包括对她的谅解,都不是受过教育,有一定文化修养,遵循了先哲们的教诲所致,而是出于骗马的懦怯。可耻的懦怯!我进入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她所布置安排的小家庭的舒适气氛包围着我,企图使我溶解在里面。

    但我却想粉碎这一切。没有获得之前企盼着它,获得以后却要放弃;没有进去的时候渴望进去,进去之后又向往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经常处在莫名的烦躁、妒嫉和悔恨之中,前面又有一个模糊的希望在引诱我。烦躁、妒嫉和悔恨只有在一次满足之中才能平复。她给了我满足。但满足了之后又更加烦躁、妒嫉、悔恨,备受希望的折磨。

    她在我身下扭动、呻吟,用手指和声音抚摸我。她在别人下面也是这样的吧?别人也在她身上得到过满足吧?于是,我会突然亢奋起来,爱的行为变成了粗暴的报复……

    “要是你觉着不公平,你也跟别的女人去睡几次好了……”一天晚上,她忽然怯生生地这样说。

    “我不象你!”我打断她的话,“你是什么男人都可以的,我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行。”

    “那你叫我咋办呢?”她畏畏葸葸地想再钻到我的怀里。

    “没办法,”我很冷静地说,“我们是不会长的,迟早要离开。”

    我对她的爱情夹缠着许多杂质;吸引力和排斥力合在一起,内聚力和扩散力也合在一起;既想爱抚她又想折磨她,既心疼她又痛恨她……互相矛盾的情感扭合在一起难解难分。这是一条两头蛇,在啃噬着我的心。

    “去去去!”有时,我把她推到被子外面,只紧紧地裹住自己。“我现在从你身上都闻着以前你那些男人的气味。”

    她嘤嘤地哭了。这是从心底里哭出来的声音。屋子里黑暗得和坟墓一样。窗外那朦胧的深灰色的光,只是阴间的一片寒气。我们在人世与阴间的交界上。这里躺着两个已经死去的活人,或是两个活着的死人。没有意识,没有理性,没有时间和空间,没有过去和将来。只有现在,只有搅成一团无法辨别的感觉。不是感情,而是纯而又纯的、由神经的本能所接受的感觉。这种感觉瞬息万变……

    “好了,别哭了!你哭得人心烦。进来睡吧。”

    “你刚刚说的是气话吧?”她谨慎地问。

    “嗯。人嘛,总是有气的。没有气还是什么活人?”

    神经在颤动,如一张微风中的蜘蛛网。她积蓄够了勇气,柔声地说:“咱们原先不是说过,过去的事情不提了吗?”

    “过去的事情不提!”我兀地又暴躁起来。蜘蛛网破裂了。“以后呢?结婚以后呢?

    我现在真懊悔,为什么那时候我没闯进来把你们两个……“

    “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她惊恐地一翻身跪在炕上。“我该死!我不好!我就这么一次。我跟你坦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不行么?”

    “哼哼!你除了审讯员和劳改犯说的语言,还会说什么话?”

    可是,这句话却猝然勾起多少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象电影的画面一样。原来我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啊!蜘蛛网在风中无力地飘荡。我凄然地拍拍枕头。“你睡下吧。”

    我说,“那时候……我……我只气你不该跟他……你想想他是什么人?跟我们是不同的……”

    “嗯、嗯……”她抽泣着。“我该死!可是,你不知道,不管我跟过几个人……可只有跟你……感觉不一样。”

    “你的感觉真是太敏锐了。”

    “就是的!”她急于表白,“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你那些臭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我翻过身去,把背对着她。“我只听人说过,不要跟结过婚的女人结婚,因为她老是拿后一个跟前一个比较。”

    “正是因为有了比较才……”她用小手指在我肩膀上轻轻地划圈,一个圈连着一个圈,“觉得你好。”

    “那不一定。你还可以一个一个比较下去。”

    “真的!不是现在,是八年前。”她热烘烘的鼻息吐在我光光的脊梁上。“在劳改队的芦苇荡里。那天,我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幸亏我跟别人不一样,不然我至少要加三年刑!”我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说的话你自己大概都忘了吧。”

    “那时候我说的不是真话……”

    “我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算了吧,不要做戏了。睡觉!”

    然而,她还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女人的眼泪是小溪的流水,幽幽的,平和的,无力的,却能冲刷掉石头坚硬的棱角。卵石,就是被女人的眼泪磨光的,并且,卵石也只有泡在女人的眼泪里才变得晶莹美丽。

    “来吧。”我翻过身去说。

    而这时,黑暗中在策划着多少阴谋;多少诡计和逃避诡计的主意在静悄悄地形成:白炽的灯光下在紧张地翻阅多少份人事档案;铁栅栏里关押着多少待决犯:多少个广场在连夜刷大批判文章;有多少人的头发在这一刻变白……

    雨来了!

    在一望无际的坦荡的田野上,云来得特别快,雨来得特别快,因为中途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秋季,又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天说变就变。

    雨在薄薄的乌云还没有遮住太阳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倾注下来。豆大的雨点象弹丸似地射向地面,沙土上砸出一片一片麻点。荒草滩上和田野上,顿时腾起尘土和水珠混合成的白雾。而风还在刮着。原野上出现了这样的奇观,明亮而温暖的太阳从乌云中放射出光芒,象金色的流苏在空中飘拂;雨点,是穿透过阳光落下来的,于是每一颗雨点都带着阳光的绚丽色彩:已经衰败的蒲草、芦苇、猪耳菜和牛旁,陡然变得异常生气勃勃,颜色黄得可爱。

    但是,马群骚动起来。这是一场冷雨。冰凉的雨点砸在它们晒得发热的身上如同挨了鞭子的抽打。我和“哑巴”两面夹击,努力想把它们围到林带地去。而它们被雨打得懵头转向,互相冲撞、互相挤压。前面的马蹄掀起的湿泥溅在后面的马眼上,后面马的前蹄又踏着前面的马,就在这一刹那间,一匹儿马驹惊了!

    它脱离开队伍,茫然不知所措地四处乱撞。这是头烈性的马驹,脖子上还挂着绊木。

    但正是这根绊木使它更为惊慌。它前脚不停地磕在绊木上,梆梆地发出木头敲击骨头的清脆声。它一定很疼痛,于是狂乱地又叫又跳。我纵开大青马去堵截它,大声吆喝它,而它一点不听指挥,甩开我,一头向马棚方向闯去。

    不能让它跑掉!它要跑到谷场上去,就会把谷场糟蹋得遍地狼藉。

    “这就是没有骗它的缘故。”大青马忙中偷闲地告诉我,“要是骗掉它,它就老实了!”

    “快跑吧!”我抽了它一鞭子。“别废话!”

    “你忘了我和你曾经有过一场关于哲学的讨论啦?”大青马埋怨我。“啊,你跟原来不一样啦!”

    儿马驹还死命往前飞奔。它毕竟没有被骗掉,它毕竟是匹年轻的儿马,它跑得双大青马快,已经快到谷场前面的那片杨树和沙枣树组成的防护林了。

    “快!”我又抽了大青马一鞭子。

    可是,在儿马驹刚要跑进防护林的当儿,从防护林陡地钻出一个白色的人影,在蒙蒙的烟雨中伸开两臂挡住它的去路。

    “别那么拦它!小心!”我喊道,“抓住它的绊木。”

    马驹仍是翻着四蹄往前跑,好象它前面没有这个障碍,直直向白色的人影撞去。而这个人却也矫健,等马驹跑到跟前,一闪身,接着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绊木。

    儿马驹愣了愣,摆了一下细长的脖子,但还是倔强地跑着,只不过改变了方向,斜斜地向草滩上扎去。这个人死死地拽着绊木,一屁股坐在地上让它拖着。那件当雨衣用的塑料薄膜从头顶上掀了下来,我才认出她是香久。

    “快!”我一夹大青马,飞快地赶到马驹旁边,抓住了拴绊木的绳子,使它停止了下来。

    “你怎么跑来啦?”我跳下马,一面“吁、吁”地用手掌安抚肌肉哆哆嗦嗦的马驹,一面问她。

    她站了起来,浑身沾满泥水。她把那块塑料薄膜拣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队里吹哨子,叫大家到场上去盖稻子。我一看要下雨,给你拿了件衣裳就跑来了……管他娘的哩!曹学义瞅着我跑了也没叫我。这会儿大伙儿都在场上忙哩……”她又兴奋而自豪地盯着我的脸问:“我行吧?啊,我行吧?……”

    “你行你行!你是英雄!”

    我忙着把马驹胸前挂的绊木解掉,牵着它的缰绳跨上了大青马。骤雨即将过去,雨点稀疏地成直线分布在四周。我们的衣裳已经淋湿了。

    “上来吧。”我伸出另一只手接过她搂在怀里的小包,又一把将她拽到马背上来。

    “到哪儿去?还不回家?”她在后面搂住我的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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