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窟窿里还咣咣地叫唤哩!”
“这会儿快填土,快填土!”
“这同志是哪儿的?是解放军吧?”
“啥解放军!那是农场队上放马的。我老在滩上见他哩?”
“还放过羊哩……”
“应该给他写个表扬信!……”有人把我拉了上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曹学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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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我是最后一个回家的。
村庄上给抢险的老乡送来了茶饭,还有酒,老乡非要留下我吃一顿。还是农村比农场有人情味。农场的炊事员按时开了三顿饭就休息,管你抢险不抢险哩!
“饭不吃,你酒总要喝一杯吧,好压压寒气。”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劝我。“知道你们农场好生活,月月有工资,不象咱们农村,一个劳动日才五分钱……”
“闹不好还倒找哩!”旁边的人插嘴。“你要不喝,就是看不起咱们。”
“工农联盟嘛,”有的老乡不知说什么好,“你们工人是老大哥嘛……”
这样,我只好留下来扒了两口饭,抿了几口酒。
到了黄昏,日落处出现了晚霞,泥泞的土路反而比下午还要明亮,也干燥了许多。
蚊子和“小咬”居然没有被雨水冲跑,这时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在空中聚合成群,拼命地飞舞。青蛙也开始叫了,四周响起欢快的咯咯声。看来明天准是个好天气。
今天晚上通了电。天还没有完全黑,在路上就看见村庄里家家亮着灯光,好象今天要把昨天没有用电的损失找补回来,又象是每家都在庆贺躲过了这场水灾。
啊,我是个“废人”!我不过是个“废人”!是头骗马!……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劲、是无聊!可是人还剩下那么一点可笑的英雄主义。这点英雄主义不是用来救别人,而是用来救自己。也许我还有救?不至于绝望?只有这一点还可以欣慰。多么渺小的一点欣慰啊!我踉踉跄跄地走着。老乡的冷酒冷饭在我的肚子里凝结成块,沉甸甸地堵在我心口上。那种酒不是粮食酿的,大概是毛稗或是地瓜酿的吧,又苦又涩,这时不但没有驱散寒气,反使我浑身冰凉,冷得发抖。
我推开门,几乎瘫到在地上。
“哎呀!你看你……”
她正在炉旁揉面。在我眼睛里,她象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她撂下手里的活,向我扑来。我觉得她力大无比,一下子把我连抱带拖地弄进里屋,扶到炕上。灵巧的手很快将我全身的湿衣裳扒得精光,拉开那床绣着拖拉机的被子压在我身上。
“就数你能!”她一边干一边数落我,“你逞哪门子好汉?!那么多人,出身好,觉悟高,为啥不下水去?我在家就听说了。我心里就直骂:傻瓜!也只有你这傻瓜才干这种事!你应该操着手站在干岸上看着!看他们平时喊‘革命’喊得凶的人来干……”
她又跑到外屋去,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快,趁热一口气喝了。早就给你熬好了,死等你你不回来!我还以为你是淹死在水里了哩……”
从她的惊呼声和一连串絮叨中我体会到了关切之情。女人真是奇怪,不可思议,不可捉摸!这是怜悯?是同情?还是所谓的爱情?抑或是什么都有一点又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住在一起应该互相帮助的义务?……
喝完一大碗辛辣的姜汤,内脏暖和了许多,那团堵在我心头的冰块融化了,但皮肤仍旧冰凉,仿佛还泡在洪水里面。身上起了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好象害了荨麻疹;我连腮帮子都在打哆嗦。于是,她跪在炕上象揉面一样揉搓着我的胳膊和胸脯。
“活该!咋没淹死呢?!淹死了人家还要给你开追悼会,还要追认你是共产党员哩!……去挣那个功劳,看有谁说你一声好?!没准人家还说你想把那窟窿再往大里掏哩!过去的经验你还没受够?!你就跟猪一样:记吃不记打的货!……”
胳膊上和胸脯上的皮肤舒展了,泛红了,我顿时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心灵似乎也松软了。她的脸在我眼前飘呀、飘呀,象一只美丽的风筝……家里还是有个女人好!
她不是也说过吗?“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原来这就是她说的“两个单干户办了一个合作社”!我这样想着,不禁微笑了。
“你笑啥?我说的不对?”她拍打着我的脸颊。“哟!你看你,脸还冰凉……来,把脸帖在我胸口上!”
她两手捏着衬衣两片下襟,往两边一分,胸前一排按扣扑扑扑地全扯开了。那不是按扣迸绽的声音,而是一种撕裂开皮肤的声音;她拽开的也不是她的衬衣,而是她的胸脯。在我面前,两大团雪白的莲花似的乳房一下子裸露无遗,莲花中间是彤红的花蕊,花朵还在一池清水中荡漾。花朵和花蕊,都比我记忆中的更大、更鲜明、更具有神韵。
石破天惊!我遽然产生了一种我从未有过的冲动。这就是爱情?我一伸手搂住了她……
“你好了!”她的声音从很深很深的水底浮上来。
“是的……我也不知道……”我笑了。一种悲切的和狂喜的笑,一种痉挛的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全身颤抖,笑得流出了眼泪。
“你还……能吗?”水底又浮上来模糊的声音。
“能!”我恶狠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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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一章十月中旬,水稻已经全部收割完毕。嵌在荒滩中的空荡荡的晒谷场上,陡然出现了十几个高高的稻垛。远远地望去,那金黄色的庞然大物,犹如一座座古代的石砌建筑。
矗立在一望无际的平坦的田野当中。中午,高大的稻垛会白得晃眼,放射出碑石的光芒。
傍晚,它们又转换成柔和的桔红色,仿佛它们是一团团云霞,会渐渐融合进青色的暮霭里。
而田野上、荒草滩上、林带地的杂树林里,全是一片坦荡的、毫无保留的、透明的光辉。大自然成熟了,于是她愿意将自己纤毫毕露地呈献在人们眼前,从而也就把整个世界拥抱进她的怀里。收割了水稻、玉米、黄豆等秋作物的田地上,散放着牛、羊、马匹,连白的、黑的猪也到处用它们的长鼻子拱食撒下的粮食。蚱蜢随着季节的变换,老气横秋地也由绿变黄,喳喳地在禾茬上跳跃,那声音象火热,象雨点。各家各户的鸡鸭,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就列着队争先恐后地跑来。到了中午,它们全吃饱了,卧在林带地的荫凉处梳理自己的羽毛。
黄土高原的台地,这片一边毗邻内蒙古沙漠,一边紧靠着黄河的河套地区,起起伏伏的原野展现了有节奏的青春的活力。那旋律既开阔,又富有弹性,马蹄敲击在上面,奏出了不可遏止的热情的鼓点。不,秋季不是个衰老的季节!那开始变白的针茅草、野茴香和芦蒲,与杨树和沙枣树上尚未飘落下来的黄叶,宛如中年人发间的银丝,那是深思与智慧的标志。一阵秋风从西边的群山刮来,原野上所有的林草枝叶都飒飒地奋起抗争,保卫自己的生命,保卫自己生存的权利。
炎夏已经过去,严霜还未降临,黄土高原的田野美妙得象她丰满的胸脯。沼泽和洼坑里的水显得异常宁静,在蒲草和芦草丛中,水面仿佛是凝固的晶体。我喜欢策马涉过沼泽,让四周溅起无数银色的水花。水花洒在明镜似的水面,把蔚蓝的天扰得支离破碎。
有时,我纵开坐骑,任它在草滩上狂奔一阵。然后,猛地一勒马缰,使它扬起前蹄,指向高高的天空。此刻,弥尔顿《失乐园》中撒旦的呐喊就会在我耳边响起: ……对最高权力者,他们发出了怒吼;并用手中枪,在他们的盾牌上,敲出战斗的声响,愤愤然径向头上的天穹挑战! 天空是透明的,云是透明的,太阳明亮而温暖,于是我也变得透明了。
“我亲爱的牧人,我感觉得到你的变化。”大青马在我胯下说,“你的鞭子是有力的;你的髓肌是有力的。你的血液里羼进了原始的野性,你更接近于动物,所以你进化了。”
“是的。”我说,“所以我想走了,我要走了!我渴望行动,我渴望摆脱强加在我身上的羁绊!费尔巴哈长期蛰居在乡间限制了他哲学思想的发展;我要到广阔的天地中去看看!”
“难道这里不广阔吗?”大青马一跃而跨过沟坎,“你看这天,这田野,这草原……”
“这就是你不懂的了!我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我要听到人民的声音,我要把我想的告诉别人。”
“那么,你的那位妻子怎么办呢?”大青马昂起了脑袋。
“我现在正考虑和她离婚哩!一则是我不能再连累她,二则是我和她生活在一起总摆脱不了心理上的阴影。好了,别说话了,让我们奔跑一阵!你听这风声。如果我闭起眼睛,我就会以为你是在空中飞翔,而你,就是一匹天马了!”
自我从“半个人”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不再是“废人”以后,一股火同时也在我胸中熊熊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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