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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才能在不提到国王的前提下,引出国王演讲这个话题呢?
他微笑着,站起来靠在悉心打磨过的木质公文箱[30]上,和他的“死敌”相距不到两米。“请首相先生赏光,告诉我们他是否同意下面的说法……”他颇富戏剧性地顿了顿,看了看自己的草稿,“是时候了,要认清我们当中对社会现状不满的人越来越多,需要强烈关注逐步抬头的分裂主义思想。”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国王的讲稿被删减部分中的原话。
“这个问题真的很简单,简单到连首相先生也能听得清楚明白,所以只要回答‘同意’或者‘不同意’就足够了。”的确,这个问题真的很简单,根本没有迂回转圜的余地。
反对党主席的后座议员们发出一阵支持的叫好声,手里的报纸挥得哗啦哗啦响,他得意扬扬地坐下了。而厄克特从座位上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脸上同样带着轻松的笑容,但有些人却觉得他的两只耳朵涨红了。不能迂回,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直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千万别冒风险,不然又会有一连串关于国王观点的问题。虽然他不喜欢做逃兵,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位尊敬的绅士应该明白,本议会不可讨论和君主有关的事务。我也不想就泄露的文件发表任何评论。”
他坐了下来,与此同时面前的席位上发出一阵嘲弄和愤怒的声音。这些浑蛋们心里开心得很哪。反对党领袖已经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更舒展了。
“首相先生一定是没听清楚我的问题吧?我好像并没提到国王陛下吧?如果首相先生要对国王陛下的话进行什么审查和删减,那完全是他和王室之间的事情。我就是做梦也不敢在这里提起这样的事务。”反对党的席位上,又一轮排山倒海的嘲弄对着厄克特扑面而来。戴着司法假发的下议院女议长摇了摇头,显然不赞同他们这么明显地钻议会规则的空子,但她决定静观其变。
“那么,首相先生可以回答我刚才真正问过的那个问题,而不是他希望我问的那个问题了吗?那是个非常直接的问题,请给出一个直接的答复。”
反对党议员们都在对厄克特指指戳戳,想惹得他焦躁不安。“他在逃避,缩头乌龟!”一个议员高喊着。“没脸说啊。”另一个附和道。“圣诞快乐啊,弗朗西斯。”第三个议员怪腔怪调地讽刺道。大多数议员没说什么,都在皮质长凳上摇来晃去,首相面对的窘境让他们浑身上下都舒服愉快。厄克特瞥了一眼议长,希望她能严厉阻止这样的行为,并且在整个质询时间内都禁止再提起相关的问题,但她眼皮子都没抬地盯着面前的议事日程表,好像突然在上面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厄克特只能孤军奋战了。
“这个问题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我的回答还是不变。”
反对党领袖再次站了起来,他那边已经闹得乌烟瘴气了。他斜着身子,一只手肘放在公文箱上,很久没有说话,任由观众们的热情不断高涨,等着喧闹渐渐平息,享受着厄克特被自己打得落花流水的开心一刻。
“我完全不清楚首相先生和宫里究竟有什么过节。我只知道从报纸上读来的东西。”他挥挥手上的《太阳报》,是专门给那边的摄像机看的,“而且我早就不相信这里面读到的任何东西了,但我的问题很简单。数百上千万的普通人都感到了我们的社会中越来越大的分歧,不管那些,怎么说呢,不那么普通的人是否也持有这个观点?如果首相先生实在对这个问题有理解障碍,那我就换个方式来问。首相先生是否同意,”麦吉林斜眼往下看了看,手上换了份《每日纪事报》,“‘成千上万的无辜的同胞露宿街头,我们当然不能心安理得自顾自过得舒服’。首相先生是否同意,‘在一个真正联合的王国[31],苏格兰高地那些失业的佃农的归属感,和南边郊区那些富人们的归属感同样重要。’首相先生是否支持以下观点,‘如果越来越多的人在街上开着豪车,而轮椅上的残疾人却无人帮助,陷入困境,连公共汽车都坐不上,这不但不让人庆幸,反而让人警醒。’”在座的人马上就知道这些全是来自演讲稿的删减部分。“如果首相先生不喜欢这些问题,我还有更多更多的问题等着呢。”
他们这是在引厄克特上钩。他的回答其实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从目前这个情势来看,他们是赢定了,但厄克特明白,一旦他就和国王演讲有关的任何问题做了回应,所有事情都会失控,他会成为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任他们攻击。
“我不会自己退缩的,面对你们这群豺狼虎豹就更不能了。”
在这场交锋中越来越安静的政府席位突然传来支持的咆哮。这才像他们的领袖嘛。于是会议室里双方开始对骂,激烈的言辞在空中飞来飞去。厄克特没有停,声音近乎吼叫,这样大家才听得清。“我请这位尊敬的绅士先生别演得太过了,不要假装他很关心那些无家可归和失业的人。他应该和他工会的工资出纳谈一谈,让他们别因为通货膨胀而拒绝涨薪,让那些原本体面的市民们丢掉工作,又住不起房子。”双方的吼叫简直达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他就像个掘墓人一样,津津有味地看着别人受苦!”
这自我保护的手法相当老练成熟。这些指责终于把人们的注意力从问题上转移了,整个会议室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抗议声,简直要把房顶掀翻了。大家热情高涨地举起手臂,双方的谩骂和攻击像海浪一样碰撞在一起。反对党领袖第四次站了起来,但议长女士终于意识到也许自己该出面控制一下目前的乱局,保护一下首相了。她觉得大家闹也闹够了,于是举手示意,将提问的机会给了托尼·马尔普雷斯。他是个监狱官,在上次大选中被选为达格南选区的代表。这是个非常边缘化的选区。他认为自己是“普通劳苦大众的救世主”,丝毫不掩饰往部长级领导层进军的野心。当然,他是没有机会的,不仅仅是因为他根本在众议院待不长或者是个同性恋,而是因为他最近疏远了的一个男朋友跑到他的办公室大闹了一场,搞得满城风雨,后来警察出面才把他带走。之前就有大吵大闹的情人把很多比马尔普雷斯还有前途的人给拖下水了。没有任何首相会愿意给他与自己共商国事的机会,不管他会有多听话,多得力。但在议长女士看来,马尔普雷斯的野心可能会让他抛给首相一个相对容易的问题,让众议院能重新镇静下来。
“不知首相先生是否同意我的说法?”马尔普雷斯用极强的伦敦腔说道。其实他并没有提前准备好问题,但觉得自己明白如何帮助陷入窘境的领袖:“本党派最最支持和尊重这个国家的体系,特别是对伟大王室的爱和忠诚。”
他停了下来。突然被叫起来,他一下不知道怎么收尾。他咳嗽几声,有些犹豫,这儿停顿太长了,仿佛中世纪士兵的盔甲上裂了一道缝。反对党乘虚而入,拔刀相向。他们喝着倒彩,质疑他,逼问他,让他更加不知所措,脑子里乱成一团糨糊。他的下巴沮丧地松弛了下来,双眼瞳孔放大,里面含着恐惧,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噩梦竟然变成了现实,自己在公共场合一丝不挂,被人羞辱。“我们伟大的王室,”他不断虚弱无力地重复着。
现在就等着反对党的某个议员出来对他致命一击,彻底了结他了。他还在发言席上虚弱地说着,看着像耳语,但整个房间都听得见。“特别是我们的女王们!”
就连马尔普雷斯那边的很多人都没法忍住笑了。他看见一个反对党成员挤眉弄眼地朝他飞了一吻。众目睽睽之下,他完全丧失了自信,垂头丧气地坐回到座位上,反对党那边又像疯了一样欢呼起来。
厄克特失望地闭上双眼。他曾经希望自己能力挽狂澜,抬抬手就止住失血;现在可能需要一个很专业的止血带了,而且应该先往马尔普雷斯的脖子上缠。
注 释
[30]下议院的长桌两边各有一个箱子,叫“公文箱”。原是议员带文件用的公文递送箱,后演变成两党重要成员的发言处。执政党一边的箱子里有《圣经》和《古兰经》等,反对党的箱中则是二战德国轰炸时被烧坏的《圣经》。
[31]这里将“大不列颠联合王国”的国名拿来说事。
第十六章
一个国王的原则可不是在乐购超市逛逛就能买到的。穿绣花拖鞋的俗人那么多,他怎么可能为他们流血牺牲呢?
国王像往常一样站在起居室的窗户附近,一边习惯性地摆弄着左手上华丽的图章戒指,没有向厄克特走去。刚才首相先生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等的时间虽说算不上被怠慢了,也明显比往常要长得多。现在,他必须自己走到这宽大房间的另一头去和国王握手。国王的握手相当软弱无力,让厄克特大吃一惊。身体的强壮和健美一直是国王引以为傲的事情,这握手也和他太不相称了。这是内心软弱的一个标志吗?还是国王的“职业病”?国王沉默地示意了一下,两人在壁炉旁的两张椅子上落座。
“陛下,我们必须终止这场沸沸扬扬的闹剧了。”
“我非常同意,首相先生。”
之前两人见面的时候,都像朋友一样,轻松随和不正式。而现在,两人就跟演话剧似的,礼数周全,拿腔拿调,仿佛象棋选手对弈,都在耐心等着对方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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