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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声音穿越大片黑暗树林由远及近,我打开车门,仿佛看见焦黑的骨头和牙齿散落在瓦砾灰烬当中,斯帕克斯的鲜亮套装和坚定面孔如在眼前,一股浓雾般的寒意令我心头一震。
直升机蝌蚪状的剪影从残缺的月亮下方掠过。我拿起防水背包和那只刮痕累累、装满各种法医检验器材、照相机等必需品的银色哈里伯顿铝箱。行驶在胡格诺路上的两辆轿车和一辆小货车忽然减速,司机们好奇地望着那架在晨曦中低空飞行、即将降落的直升机,甚至将车泊在停车场,特地下车看着直升机螺旋桨掀起的气流低扫电线、水坑、泥土,卷起阵阵沙尘,目瞪口呆。
“一定是斯帕克斯来了。”一个开着普利茅斯汽车在尘土中赶到的老人说。
“也许是运送捐赠器官的。”小货车司机迅速瞥了我一眼说道。
他们的对话有如枯叶飘落地面。黑色的贝尔“远程突击队员”精准优雅地定点回旋后缓缓降落。驾驶员露西,也就是我的外甥女,在一片被降落灯照得青白的草浪中巧妙地稳住了机身。飞机的树脂玻璃窗颜色很深,让人无法看清舱内情况,我拎起行李走了过去,拉开后门,一眼便认出伸出壮硕手臂来接行李的人。我登上直升机。此时,越来越多的车辆减速观望这出平日难得一见的场景。金色曙光已流过天空,渐染林梢。
“我正在想你到底去哪儿了。”我关上机门提高音量大喊,试图盖过螺旋桨的噪音。
“机场。”彼得·马里诺回答,“那里比较近。”
“一点儿都不近。”我在他身边坐下,说道。
“至少那里有咖啡和洗手间。”他说。我知道那并非他的真正理由。“看来本顿得一个人去旅行了。”他补充道。
露西拉满油门,螺旋浆加速旋转起来。
“告诉你吧,我有种感觉,”直升机亮灯起飞时他粗暴地说,“这回肯定有大麻烦。”
马里诺的专长是死亡调査,虽说他极度怕死。他不喜欢飞行,尤其害怕搭乘没有乘务员或机翼的飞机。被揉得皱巴巴的《里士满时报快讯》缩在他的膝头。他不肯俯瞰疾速后退的地面,和那如巨人般正缓缓从远方地平线上耸立起来的城市。
报纸的头条正是关于那场火灾的报道,配有一张浓烟笼罩的火灾现场航拍照片。我仔细读了一番,但没什么新发现,因为这则报道主要围绕肯尼斯·斯帕克斯未经证实的死亡和他在沃伦顿的财富与名声打转。我从不知道他拥有这么一大群马匹,一匹名叫“风”的马甚至参加过肯塔基马赛,这匹马身价一百万美元,着实不菲。但我并不惊讶。斯帕克斯一直是个投资冒险家,自负且极具野心。我把报纸放在对面座椅上,瞥见马里诺的安全带松脱了,拖在地上沾满灰尘。
“万一在你没系安全带时忽然遇上猛烈的气流,怎么办?”我在引擎噪音中大喊。
“那就打翻咖啡了。”他挪正腰间的枪支,卡其裤裤管绷得就像快爆裂的香肠。“虽说你处理过那么多尸体,或许有一点还不明白,那就是万一这只大鸟真的往下掉,医生,安全带可没什么用,就连安全气囊都救不了你,如果我们有那东西的话。”
事实上,马里诺讨厌腰部受到任何朿缚,总是将腰带系得很低,我时常惊讶他的臀部竟可以撑住裤子使它不至掉落。他从油腻的纸袋里抓出两块哈迪斯甜面包,发出一阵窸窣声响。他的衬衫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包烟,脸色依然是典型的高血压症状,通红通红的。我从故乡迈阿密搬来弗吉尼亚之初,他还是刑事组的警探,生就惹人厌的乖戾脾气。我还记得我们最初在停尸间里的几次谈话,他称我为斯卡佩塔女士,对我的同事大呼小叫,直接拿走任何想要的证物。他曾因拿走没贴标签的子弹而惹恼我,也曾戴着沾血的手术手套抽烟,拿那些也曾是大活人的尸体开玩笑。
我望着窗外飘过的云朵,忽感韶光易逝。我不敢相信马里诺已将近五十五岁,十一年来,几乎每一天我们都在这样的拌嘴与争执中度过。
“吃吗?”他举着一块用蜡纸包着的甜面包说。
“我连看都不想看。”我不领情地说。
彼得·马里诺非常清楚自己糟糕的饮食习惯多么令我担心,他这么做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他伸出肥硕的胳膊端起塑料咖啡杯,加了些糖,在颠簸起伏中小心翼翼地搅拌着。
“要咖啡吗?”他问我,“快溢出来了。”
“不了,谢谢。来讨论一下工作怎么样?”我切入正题,骤然紧张起来。“除了昨晚那些,还有新消息吗?”
“还有几个地方在焖烧,主要是几间马厩。”他说,“马匹数目远比我们预想的多,至少烧死了二十几匹,包括几匹纯种马、夸特马(注:Quarter Horse,一种强壮的改良马,美国马种,以擅长短距离冲刺而着称,尤其是四分之一英里比赛。)和两匹有赛马血统的小马驹。你一定也听说过参加马赛的那匹马吧。光它的保险金就难以估计。有个自称证人的家伙说,那些马像人一样叫声哀戚。”
“什么证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哦,一大堆闲人被叫去问话,说他们看见这个看见那个的。有个老家伙一遇到重大事件就跑来抢镜头。谁不知道那些马会又叫又跳地想要冲出马厩呢。”他的口气强硬起来,“非逮住这个放火的家伙不可。我倒要看看,如果烧起来的是自己的屁股,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们还不知道是否真有纵火犯,至少还不确定。”我提醒道,“根本没人说是纵火案。当然,我们也不是受邀去骑马度假的。”
他转头望着窗外。
“我最恨案子牵扯到动物。”他的咖啡溢出洒在膝盖上,“可恶。”他瞪我一眼,好像是我的罪过,“动物,还有小孩。一想到这些我就想吐。”
他似乎不太关心那个或许已在大火中丧生的名人。但凭我的了解,他向来用粗暴的攻击掩饰自己难以承受的情感,内心完全不同于刻意表现的那样憎恨人类。回想着他刚才的描述,我脑中浮现出那些纯种马和幼马惊恐的眼神。
我无法想象那些嘶鸣和慌乱的马儿奋力扑蹄踩踏木板的情景。火苗如岩浆般漫过沃伦顿农场的房舍、马厩、威士忌酒窖和枪械收藏室,火焰所及只留下光秃秃的石墙。
我看着马里诺背后的驾驶座。露西正用无线电和同属烟酒枪械管制局的副驾驶谈话,两人指着水平线下一架奇努克双主旋翼运输直升机和远处一架只见银色玻璃反光的飞机。天色越来越亮。我有点分心,只要望着露西,我便无法克制地再度陷入伤感。
露西辞去了联邦调査局的工作,情势所逼,她别无选择。她离开了自己构建的犯罪人工智能网络,自己设计的机器人,和为了深爱的调查局而学会驾驶的直升机,而她内心真正割舍的,我却无法触及。我一直避免和她谈起嘉莉。
我静静地靠在椅背上,开始翻阅沃伦顿案的相关资料。多年前我便学会了如何将注意力投注于某一点,无论彼时思绪或心情多么混乱。我感觉马里诺又在瞪着我。他摸索着衬衫口袋里那盒香烟,似乎为了确认自己的恶习仍然存在。螺旋桨发出啪啪巨响。马里诺拉开窗户,弹着烟盒想抖出一根。
“不允许,”我翻着资料说,“想都别想。”
“这里没有禁烟标志。”他把一根万宝路塞进嘴里。
“禁烟标志有什么用,你根本看不见。”我看着手里的资料,对消防队长昨天提起的一点感到困惑。
“基于谋利而蓄意纵火?”我抬头看着马里诺,“这是在暗示农场所有人肯尼斯·斯帕克斯可能意外死于自己制造的火灾吗?这种说法有什么根据?”
“这名字还真像纵火犯呢(注:斯帕克斯,英文为”Sparks“,近似spark(火花)。),”马里诺说,“肯定是他干的,不会错。”他猛地吸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也是罪有应得。你知道,你可以把无赖从街上带走,却不能把街道带离那些无赖。”
“斯帕克斯可不是在街头混大的。”我说,“顺便一提,他得过罗德学者奖。”
“罗德是何方神圣?”马里诺继续说,“我还记得这浑蛋利用自己的报社大肆批评警方。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做可卡因和女人的生意,可我们找不到证据,因为没人敢站出来协助我们。”
“没错,没人能够证明。”我说,“而你也不能只因为一个人的名字或他的办报方针就认定他是纵火犯。”
“那么你该去和专家谈谈,有些浑蛋的名字真的就跟他们的行为或遭遇呼应昵。”马里诺吸了口烟,又倒了些咖啡。“验尸官高尔(Gore),连续杀人犯斯劳特(Slaughter),恋童狂查尔斯(Childs),把受害人埋在墓地的巴利先生(Bury),还有盖洛(Gallowm)和弗赖伊(Frye)法官。还有弗雷迪·甘博(Gamble),他在自已的餐厅里设牌局时被人围殴。费格医生(Faggart)谋杀了五名男性同性恋者,把他们的眼珠挖了出来。还记得克利斯普(Crisp)吧(注:gore,刺破之意;slaughter,屠杀之意;child,孩子之意;bury,埋藏之意;gallow,恐吓之意;fry,发怒之意;gamble,赌博之意;faggart与faggot(同性恋)相近;crisp,烘脆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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