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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光话语沉痛。
“海光,你不要自责,你尽心了。”张勇说。
“可惜呀,唐山这次地震早就在我们的监视中,就是没有报出去,实在遗憾……”海光长叹一声。
张勇没说话,看着远方,远方是一片废墟,远方的远方,仍是一片废墟。
“你杀人的时候就没想到死吗?”素云问。
“就因为不怕死,别人才怕我。”黑子说。
“那现在怎么又……”素云不往下说。
“我被关进监狱的时候,我知道我完了。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我妈、我爸、我哥,我的朋友,我才二十二岁,就要结束人生,结束我的一切,一想到这些我的心便颤。没想到老天爷开恩不让我死,我出来了。我自由了。”黑子竟深沉。
“你没有自由,你必须回去。”素云很现实。
“阳光热,可阳光多好呀,谁也别想把我送回去,我绝不回去。”黑子眯着眼看阳光,阳光无偏私,对谁都照射。
护理棚里,护士给伤员们检查伤情,小冰仍哭着闹:“妈妈……我要找妈妈……”
女病友对一个男青年说:“你带着孩子去找找吧,这可怜的孩子,昨晚哭了一夜,孩子的妈是昨天走的,现在还没回来,她也能放下心。”
青年问小冰知道不知道妈妈去哪了,小冰说妈妈给她扒腌鸡蛋。
青年又问她是否知道家在哪里,小冰说了地址,青年说:“小冰不哭了,叔叔知道你家的地方,叔叔带你去找妈妈。”
小冰止住哭,跟着青年走。
黑子和素云对看一眼。
“你也怕死?”黑子问。
“我是女人,我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你见过的。”提到女儿,素云的口气便软:“她的眼睛瞎了……孩子很可怜,她从小就失去父爱,我不能让她再失去母爱。”素云说着,流下泪来。
她流泪,黑子也感觉不自在。
“我不能死,不能死,要是我死了,女儿可怎么办呢……我答应过她一定治好她的眼睛,我对不起她……我要是走了,她可怎么办呢……”
警察不见了,只有女人。
女人的眼泪使黑子沉默,半晌才说:“你会出去的。”
素云望一眼他,竟有感激。
远远地,似有孩子的喊叫声,素云侧耳听,越听越清晰,是小冰,小冰在喊:“妈妈……你在哪儿……妈妈……妈妈呀……”
素云听着,浑身颤抖起来,两手扒身边的碎石。
她一动,黑子便紧张,往上托水泥梁。
素云泪流满面:“我女儿……是我女儿……小冰……小冰……”边叫,边扒。
黑子看一眼素云,看她满面泪水,双手松下来。
素云双手乱扒着身下的碎石:“小冰……妈妈这就来……妈妈这就来……”
小冰在外面喊:“妈妈……妈妈你快来呀……妈妈……”
黑子听小冰叫,看素云哭,一动不动。
张勇走了,周海光觉得应该把这次地震的预报工作做一总结,反正在医院没事,便写。
正写,郭朝东走进来,头上包着纱布,一脸微笑。
海光一愣。
“海光,听说你受伤了,我……我来看看你……”郭朝东走到跟前,极自然。
“你也受伤了?”周海光看他一眼,问。
郭朝东说他是外伤,不要紧,医院已经通知他到外地治疗。
周海光便也安慰,说到外地要安心治疗。
郭朝东的眼突然直了,直直地盯着海光,突然跪在他面前:“海光,都怪我呀,都怪我呀,要是我早听你的话,就不会死这么多人。”
眼泪如自来水一样流下来,郭朝东左右开弓,打自己的嘴巴,边打边叫:“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我不该叫群众……”
周海光一时没了主意,赶忙说:“郭主任你不要……”
郭朝东不听他,仍打:“都是我一时失去理智,我糊涂,我糊涂呀……”
最后他竟咕咚咕咚地磕起头来。
周海光忙下床:“郭主任,你不要这样,这不是你的错,是大自然的错……”
“是我……都是我……我是唐山的罪人……我有罪呀……”郭朝东痛哭流涕。
周海光把他扶起来,站起来,他还在说:“海光,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呀……”
周海光很感动,安慰他:“郭主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咱们要往前看啊。”
水泥,碎石,烂砖,堆成堆,如坟。
坟在动。文秀由下面钻出来,漆黑一片,顶上几乎没有空间。
她在一片漆黑中叫:“何刚,何刚,你在哪儿?何刚……”
何刚的身上压着一块水泥板,不能动,听到文秀叫,小声说:“文秀,我在这儿。”
听到声音,文秀向他爬,爬着摸,摸到,脸上黏,是血:“何刚,你怎么样?伤得重吗?”
“我没事儿。我没事儿。”何刚连连说。
文秀抱住何刚哭。
何刚摸着文秀的脸。
“我们还能出去吗?”文秀哭着问。
“有解放军我们一定能出去。”何刚摸着她的脸说。
“何刚你疼吗?”文秀也摸他的脸。
“有一点,你呢?”何刚也问。
“都是我拖累了你。”文秀又哭。
“不要这么说。”何刚说。
又是余震,又是碎石烂砖如雨般落,何刚把文秀揽进怀里。
碎石如雨,落在身上,已不觉疼,素云只是盯着头上晃动的水泥板。
黑子也盯着它。
水泥板在余震中摇,吓人。
素云身边的碎石已扒开不少,身子与水泥梁有了些微的距离。
距离便是生命。
只要水泥梁保持平衡,她就能抽出身子,但是要保持平衡必须有黑子的配合,也就是说,他必须不用力托水泥梁。
距离还不就是生命,平衡是生命。
素云含泪看着黑子:“我女儿不能没有妈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你要是走了,我就得死,我才二十二岁呀。”黑子也朝她嚷。
“你杀了人,反正是要死的。”素云的声音更大。
“我死了,我哥我嫂子要是也出了事,我妈她怎么活呀!”黑子也提高声音。
“我女儿还那么小,她不能没有妈妈,不能没有母亲呀,你让我出去,你让我出去。”素云简直疯狂,尤其是看着头上摇摇欲坠的水泥板,更狂,大声地哭。
警察不见了,只有母亲。
又传来小冰的声音:“妈妈你在哪儿啊……我饿了你快来呀……妈妈你在哪儿啊……”
黑子听了,也心酸,看一眼素云,看一眼头上的水泥板。
素云也沉默,看黑子。
黑子看素云,脸上有了微笑。
“你笑我不像警察?”素云问,眼皮间还有泪。
“你更像个母亲。”黑子说。
两人对视,第一次,目光没有敌意。
“你出去吧,我跟你走。”黑子轻声说。
素云抬头,水泥板还在晃,晃。
黑子看着素云,水泥板对于他已不重要。
摇晃的水泥板突然下落。
素云大喊一声:“快出去。”用劲,拉水泥板,向自己身上拉。
黑子喊:“素云。”然后,闭眼。
水泥梁重重压在素云身上,压出一口血,由口里喷。
黑子睁眼,水泥板没落下,被半空中一根钢筋挂住,来回晃。扭头看素云,水泥梁压着,只有喘息。
黑子迅速爬出来,想压起水泥梁,但压不动,他跑到素云身前:“你忍着点啊,忍着点。”他想把水泥梁搬起来,但如蜻蜓撼石柱。
他有些束手无策,朝素云嚷:“素云,你怎么这么傻呀,我是个杀人犯,本来就该死,你能活,为什么救我呀!”
“我是警察。”素云声音微弱。
“你是个傻瓜。”黑子嚷。
素云又吐出一口血。
黑子急得四处看,看到远处有一根铁棍,他捡过来撬,水泥梁被撬起。
黑子抱起素云:“我送你去医疗队。”
“你一定要回监狱。”素云奄奄一息。
“我答应你。”黑子大声说。
“我女儿……”没说完,眼闭上,两行泪无声地流。
“素云,你挺住,你一定要挺住,你要活,你一定要活着。”黑子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身后,水泥板落下来,砸起一片烟尘。
黑子抱着素云,朝着阳光走,走出废墟。
不远处,小冰仍在对着空旷的废墟喊:“妈妈你在哪儿……”
素云睁开眼睛看,眼泪不停地流,嘴唇动,没出声。
黑子也挂了泪,低头看素云。素云似在说话,极细微,听不清,俯下身,细听,素云在说:“小冰……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爱你……小……小……”
没说完,头一歪,歪在黑子怀里,嘴角的血还在流,泪也在流。
黑子把素云放在地上,跪下:“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呀,素云,如果我还有明天,一定做一个好人。”
青年抱着小冰走过来,黑子站起,抱过小冰,抱到素云身边,拿着她的手,摸素云的脸。小冰高兴:“妈妈我可找到你了,妈妈你别睡了,快起来咱们走吧,我饿了。我饿了。咱们回家吧。”
黑子无语。
青年也无语。
小冰摸到素云脸上的血:“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是不是流血了,妈妈,你和我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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