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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等到我清醒过来,她已经藏起了全部美丽,只余那双清透明澈的眼,无忧无喜,镇定自若。
她“说”自己容貌丑陋,口不能言,羞于现于人前,我也只是姑且听之。深山旷野,身怀超绝医术的女子孤身独行,就那么凑巧地救下了我的命。要说巧合——临行之前父皇的话,此刻忽然浮现在脑海:
“耀儿,既然有太傅警语,此去定要带回命定之女……”
我几次试探于她,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谈及《史镜》来历时的熟稔,对行医操守近乎偏执的坚持,燕来山中神兽白虎相伴,除了她,还有谁会是“命定之女”!可是“命定”啊,毕竟是个太过悲凉的词汇,又怎能让人心甘情愿?
像她这样从容而不萦于物的女子,就算粗布麻衣貌若无盐,仍是不改国色天香,要说执着于外貌,岂不可笑?她故作丑态,她装聋作哑,纵使不明就里,她仍然本能地选择了对抗。
将她带回京城,应该就可以万事大吉了吧!从此免去天煞孤星的命格,更上一层楼。当我对上你打了我一掌后,接近沸腾的双眸,我发现我不能。
我云耀的青云之路,岂可成就于一个不情不愿的妇人之手!当时的我,这样告诉自己。
卿卿,你可知道,只为了你还在坚持,生平第一次,面对着唾手可得的胜利,我转身放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再次见到她,是在江南。我不是长安谢瑱,她也不再是燕来山中的君姑娘。
梵音声声的寺庙,她一身白衣轻裘站在梅树旁,仰头看着满天飞雪,单薄的背影透着彻骨的悲哀,浑然不知在她的身后一步之遥,我的表弟光隐双臂微张,正要将她纳入怀中。那表情,是我从来未见到过的痛惜与沉迷。对我的到来,竟没有一点察觉!
堂堂谢氏后人,怎可让断袖之癖染上身?
她转身向我下拜,我扶起她,四目相交,我撞入了一片清明,还没来得及从她的眸光中看出什么,致远已经来了。光隐带了她去喝茶,我则被让进了后院。致远向我讲述了真姑娘灭门案的始末,我却没想到,看起来清雅至极的她,竟有超越前朝“凤青天”的勘验之能,在凶险的时刻,丝毫不乱,挽救了我需要的“证据”。
慰问过伤者,致远陪我去找光隐。大殿里,那老和尚居然想用佛偈“渡化”她!我推开殿门,反驳的话脱口而出。破案并不是我的专长,前路多险阻,她还有用于我,怎么可以跳出红尘!
除夕之夜,我们团团而座,致远说这是她的生日,我送了一方端砚给她,既是提醒她要守着“端方”的规矩,也是为了笼络。光隐却有心,送了她一幅画,“清香传得天心在,一枝素影俱雪来”这样的考语,她倒也配得上,只是那笔触,那背影,光隐所画的,倒像是他思慕的女子。
女子吗?这一刻的我,突然想到了燕来山中的君姑娘。
卿卿,其实我早该猜到的,就算是换了容颜,换了性别,只为那一双盈盈的眼。
第三最好不想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还有那一次见到她,是在金陵谢府,我母亲的家。她倚着窗披散着一头长发,略微迷茫的眼神,在看到我那一刻,划过淡淡惊讶。
每年的这个时候,只要有可能,我都会回到这里。在许多年前,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时节,被父皇带入了皇宫,从此再也没能见到江南的梅花。抚养我的方婕妤说,母亲最爱的,就是这株梅花,她降生的那年,外祖父亲手将一坛女儿红埋下。可是她终于没能“出嫁”,一坛女儿红藏了四十年,还在安静的等待。
如果不是为了那一句“谢氏女不得嫁于帝王家”,也许母亲就不会这样郁郁。可笑那个光武皇后,这偌大的谢家,难道只有她一个女子,配一朝帝王为她盖一座俪园?
今天醉得有些早啊,是这酒太好,还是为了那双相似的眼。我慢慢走向她,遮住她下半边的脸,就是这双眼,就连长在男人的身上,也让人逃不开,躲不掉。谶言真是个害人的东西,连我也会不能免俗吗?
罢了,反正我已经醉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明天就可以不作数了。
抓着她同游这座古老的园林,提上四十年的女儿红,一路跌跌撞撞,到了这座标志着谢家最高荣耀的“子归楼”。她似乎也有无限心事,一人一碗,相对而饮,她忽然间大笑出声,那笑声仿佛最凌厉的刀,刺在心口上,一刀又一刀。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晃到琴边,这一曲长生,是母亲生前所爱。每年她祭日之时,我那天下之主的父皇,都要操此一曲。长生,长生,就算弹奏再多也没有用,光武帝终究也只有与皇后赴死,而母亲终究在绮年而亡,我那深情不二的父皇,也不过在宫廷中,追逐着和她相似的影子。
而最和她相似的我,则是他的梦魇。
卿卿,你呢,你的泪与笑的背后,又有怎样的故事?无论你什么时候讲,其实我都愿意听。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不过是举酒共饮的第二天,她就要与我决裂。那双清透眼,竟会有怒涛冲天。有那么一瞬,我已经触摸到了,在她愤怒后面,那悲哀的伤口。
她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固执的女子。她仿佛有一种本能,就算是周围的人再怎么粉饰,她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将真实与谎言分开。她严守着自己的原则,以那样倔强的姿态,一直坚持到所有的人,都只有向真相妥协。
她猜得没有错,在很久之前,我就知道这位冯大人,是京中那人的党羽。毕竟我那太子兄长,哪有这份魄力,让人甘心诚服!他想借我的手翻云覆雨也无妨,只要顺了我的心意,回头我自然有大礼相赠。
这就是我的生存法则,帝王家的生存法则,身为皇家子,怎么会有人不想会当临绝顶?我们身上都留流着这个帝国最高贵的血液,而那个云端上的位置,最喜欢的,就是高贵的血液!只是我忘记了,这并不是她的生存法则,她的双眸中,装得是世间冷暖——
她说:“是以殿下心怀仁慈,使王家生者得益,死者得慰吗?”
她胆大包天的顶撞我,其实并不是我恼怒的主因,我恼怒的,是她在这个时刻,选择了站在对面,谴责我,用那双和记忆中那么相似的眼……
道不同,终究会不相为谋吗?可是我怎么能放手,如果不能说服,就驯服吧!只要还有她在身边,终有一天,要折下她比天还高的羽翼!
卿卿,其实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想到,最后被你驯服了的那个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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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恋花
又是一年岁末除日,依旧是一树梅,一天雪。只是这里不再是江南烟火缭绕的山寺,而是大理寺灰瓦青墙的衙署。我站在书房里,仰头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恍惚间,她好像就站在那里,银冠素裳独立雪中,侧脸的弧度清雅恬淡,衣袂蹁跹,仿佛下一秒钟便要羽化,随风而去。那个时候的我,还总以为会有以后,却没想到那才是我拥有的,最后的,和她一起自由的光阴。
耳畔仿佛还回荡着那句“飘落疑有声,娥眉古难全”,可是她又去了哪里?对着心底的那个执迷不悟的自己,我惟有苦笑。这样屈指算来,其实不过一年时间啊,只是遇见了她,终于耗尽了一生的爱恨嗔痴。
“公子,凤先生来了1扶桑的声音从厚厚的毡帘外传来,听起来有些模糊,然而那三个字“凤先生”,却无论如何也不会确认。会这样称呼她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因为对于这世间的人而言,“凤先生”早已被“睿王妃”所取代。
“光隐1帘子一挑,她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双眸潋滟唇角含笑,一袭紫面银狐披风更显风姿绰约,压倒白雪的绝艳。
“这么冷的天——”才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嘶哑,我清了清喉咙,这才能继续,“你怎么突然来了?今天不是该入宫领宴?”
“昨儿听阿恒说起,你们这边接了个怪案子,他看了尸身,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我想着入宫之前,先过来看看。”她走到我身边,和我并肩看向窗外。
风吹动她腰间的环佩,如有若无的莲香缭绕。那是天竺进贡的圣香,一年也不过一小瓶,仁静皇后死后,这香年年送入谢府,都被老太君摔在仁静皇后灵前,如今也有了新的主人。这样也好,至少我们三个人中间,终有两个人,得到了幸福。
我看向她,眼前的景色,不知道有没有让她想起——
“这株绿萼倒颇有苏州府枕雪阁里那株的品格。”她没有看我,双眸中倒映着的,是那枝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的梅花。
飞身将那一枝折下,交给扶桑,“能博得卿卿青眼相加,是它的福气。扶桑,将这花送到睿王府上。”
她看着我,皱了皱眉欲言又止,停了半刻,还是叹了口气,终于说道:“那就多谢光隐相赠之情。打扰了这半日,我也该去殓房了。初二日谢府席上,定还了光隐这份情。”
我其实都知道,窗前并立的那一刻,我们都看到了一样的景象,只是今时今日的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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