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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熹闲的时候,还读八爷订的几份中外报纸,也算是进修外文、白话文。何况只要搭子对,人在牌桌上一样长知识,并不会落伍。兰熹实时掌握金子行情和米面粮油的价格,有时觉得消息来源可信,她也拿出私房跟几个常打牌的女太太一起搭伙“炒一炒”。
受祖母影响,兰熹一直有记账的习惯,她每天睡前都要把当日银钱进出理一理,一面记一面口中像祖母那样念念有词:吃不穷,穿不穷,勿会算计一世穷。八奶奶一天看见她那本账账,借来一翻,全是几分几厘麻将输赢的赌账,就笑道:“这也好记?那你来替我们家里记记吧!”就这样八奶奶架空了原来被认为是八爷亲信的账房先生。有兰熹替她看家,八奶奶可以专心金家的百年大计,就果然在生了四女之后索得一男。
兰熹对金府总管这份“工作”很胜任,她对数字的精明和对人的统御才能更得到八爷夫妇的赏识与授权,不多久就把家里的财务、庶务和人事权一起拿下,还没许人家的大小姐正式成了宅子里的大当家,也就等同今天一个小企业的总经理了。兰熹的能力受到肯定,自己也做得开心。
夹在新旧土洋之间的金公馆里边乱七八糟的人事倾轧只比现代的办公室政治有过之无不及,更别提八爷还有大小两个公馆。“那边”哪怕规模小点,一样有主人、仆人等着领每月规费、三餐吃饭、四季裁衣、隔几年养小孩。兰熹记账、管家、三节、过年、请客、社交、打麻将、看戏、恩威下人、应酬富亲戚应付穷亲戚,金八爷家里她一呼百诺,过得忙碌充实。和同时辈流行的“女结婚员”不同,兰熹的心态更接近现在叫“败犬女王”的事业型女性。可是金公馆大小姐却毕竟不是前朝的内务府,不算是个出身,兰熹却一直为这个家忙到有人来向小她五六岁的大妹提亲时才终于警觉自己可能上了八奶奶的当,耽误了婚姻的大事。
“多少年阿拉就讲有后娘就有后爹呀!”跟着她从老家来的周妈一面侍候兰熹晨起梳妆,一面为主子愤愤不平。表示自己有先见之明以外,更重要的是传播小道消息:“她们讲得勿要太高兴,讲张家那个儿子多少好!捧舞女怕人不知道?什么‘小北京’还是‘小南京’!”
兰熹不悦道:“你包打听啊?”兰熹当家以后越见有威严,周妈不敢多说,咕哝着端洗脸水出去。兰熹对镜修眉,心想那两个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兰熹弯弯的柳叶眉全靠天天拿小镊子除杂草一样地拔,才把遗传自父亲家族的天生浓眉维持在她要的眉形。眉毛一根根钳掉哪有不痛的呢?可是兰熹扯得狠心又仔细,简直是除恶务尽的架势。她并看不上那个张家二儿子,可是想到男方跳过姐姐去跟妹妹提亲,兰熹把脸贴近镜面用力地拔下一根几次从镊子下逃了开去的顽固分子,口中骂道:“触气!”
兰熹挺直身子,对镜端详:半长不短的一头鬈发轻拢在脑后方便梳妆,清水鹅蛋脸上是修眉杏目,瑶鼻樱唇;樱唇在兰熹脸上主要是取颜色的比喻,绝对不会让人联想到樱桃。照中国审美标准,兰熹的嘴是大了点,不过唇形端正,算是欧风美唇,涂上艳红的唇膏嫣然一笑,并不输给那时几个走红的好莱坞明星。何况人都知道她颇有私房充妆奁,怎么会满二十四岁了连上门提亲的都没有呢?兰熹侧过脸,伸长脖子耷拉着眼皮继续顾影自怜,她想张家老二一定知道自己看不上他才连提都不敢来提。兰熹倒真没想过做几年金府“当家人”能在亲友之间把名声搞得有多臭,张家太太恐怕宁愿让“小北京”先进门也不敢去招惹兰熹这样一个待嫁王熙凤。
兰熹摘下发网把头发摇蓬松,正要拿梳子刷顺却瞥见下面压着她几天前留下的那张《字林西报》。她拿着发刷的手停在半空,对镜高高挑起一边眉毛,做了个怪相。哼!父母、媒妁都不可靠,她决定自走一步险棋。
金八爷府上大阿姐受聘成了美国名牌“钢笔小姐”,巧笑倩兮的照片登上了西文报纸,再又被中文报纸转载。这样的大新闻比阳历正月国民党开大会决议国共合作还要让在祖宗割给外国殖民地上避难的前朝臣民议论。
“啧啧啧——”那个时候被小报称为“名媛”差不多就是“交际花”的意思了。“金老八塌招式!”有一向眼红她们家的亲友幸灾乐祸,认为女儿抛头露面削了父亲的面子。
间中也有持平之论,却还是不无忧心:“女儿大了留在家里要出事情的!”
“都说大了留在家里要出事情的——”八奶奶转述给八爷听。形势逼得她不能不正视大龄继女的终身大事了,而且这几年让兰熹替她当着家,现在自己儿子有了,奶妈又接上了手,是时候收回那一大串钥匙了。“几个女太太鞋底都跑穿了——”八奶奶确实托了好几个人,可是愿意谈老姑娘的无非鳏夫或者破落户,还真拿不出手。“就这个南京曾家的看来可以点,也出来十几年了。”她没说也大了女方十来岁,老家可能有发妻,做媒的都说不清楚不敢保。八奶奶自己是城里太太出身,觉得城乡“两头大”的情况并不是问题,没听说过哪个上海太太要回乡下磕头的。“让他们见见面?”
金八爷伸出两根指头夹起放在他面前毛笔小楷写得漂漂亮亮的拜帖,横瞄一眼,哼了一声;手指配合鼻孔喷气向旁一松,纸片飞过桌面,纸飞机一样地降落到地上。
“嘿!”八奶奶不高兴了,“算我多事!以后不要说我没管你的女儿——”她拾起唯一候选人古色古香的简易履历表嘟囔着走了。听见八爷在她身后叽叽咕咕甩洋文,她听不懂也猜得到,就嘀咕地回呛道:“哪能嘛,嫌弃乡下人,嫁个外国人那么英文就灵了……”
还真有外国人写求爱信到西报馆和钢笔公司给兰熹。兰熹这份工作相当于现代的品牌形象大使,一星期中有几天还要去门市驻店坐堂,帮人签签名什么的,不怪别人看金家笑话,那确实是像那些刻薄太太叫的“生招牌”工作,真名媛不宜。可是这牌子的产品金贵,够身家穿越店堂走到跟前的贵客倒都是正牌华洋富豪。在那个年代待嫁老小姐能够这样豁开来拓展社交圈,增进自己的机会,兰熹也是胆识不一般了。
这天兰熹来到公司时拉长了一张脸显得特别不高兴,原来拖了一阵子,八奶奶等不及了,竟以兰熹要专心工作发展事业为借口,把象征当家人权威的钥匙给收了回去。兰熹没想到继母能做得这么不漂亮,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周妈却不懂体恤主人心情,不安慰人,反而节骨眼上讲些废话刺激她,搞得主仆内讧,周妈闹着要告老还乡,过几天儿子就来接娘了。虽然只是个老佣人,毕竟周妈是从小带她大的,又还是家中唯一的心腹,兰熹一时只觉得众叛亲离,心中感伤。她想:周妈总说继母偏心是隔层肚皮,自己还不是什么都只想到在乡下的儿子。可叹她金兰熹人才再出众还是一个没有亲娘替她打算的孤女。
洋行有着装规定,坐堂要穿西服,兰熹借机裁制各式新衣,把原本就和她洋气长相不搭架的旗袍全部束之高阁。这天兰熹穿了一件欧美最时兴的白底黑点圆领低腰洋装,上面套了银灰真丝松身长背心,长头发盘进一顶铁灰色淑女呢帽里,露出的长而洁白脖颈上戴一条浑圆珍珠项链,衬上她五官鲜明的轮廓,坐在敞亮豪华店堂深处胡桃木造景的书房里,手拿一支贵气金笔,眼睛却悠悠远望,不知道她正在为媒自伤的人,只看见一位西化的知性美人坐在大书桌前仿佛思考未来世界和平。
“你从不回信!”一个男人用英语在她桌前低声说,“我赌你连我的信都没打开过!”
兰熹回神一望,只见是一个黄黑皮肤,长相平凡,幸而身板还算挺拔,一身西装也剪裁合度的华人青年。口中说着仿佛赌气的话,却又眯着一双眼睛笑看着她。兰熹客气而冷淡地道:“先生,回信不是我的工作!”一面望向店外,纳闷红头阿三怎么就这样把人放进来了,却意外见到屁颠颠从外面赶回来的洋人经理一壁用手帕擦着汗,一壁老远打起招呼道:“陆先生!陆先生,你到早了!”
“我的祖先是渔民、冒险家和苦力。”陆永棠从初相识就喜欢拿两人的血统说事,“骨子里就阶级不同,不像兰熹,天生的贵族。”最后还要挑挑眉毛,夸张地压低声音,用“我赚到了”的语气说:“She married the wrong class!(她嫁错了阶级。)”
几句老话从一九三六年讲到了两人儿孙满堂,永棠都没讲腻。在两人漫长的缘分之中,哪怕永棠早对老婆和婚姻都腻烦过好几遍了,“祖先”的成分显然一定程度地庇佑了这段姻缘,起码未负当年在异邦发家的陆老先生送独子返回祖国娶个名门淑女的初衷。
“看到报上的照片和文章介绍我就爱上了她,送信、送花她都不理会,只好说要投资她工作的公司——”喜欢开玩笑的永棠常常半真半假地告诉亲友,却没说这是他一向“花差差”使惯了的招数。“最后?最后不知道是谁上了谁的当——哈哈!我后来比较怀疑是兰熹着急要嫁给我!”
其实两个人都着急,除了郎有情妹有意,中外局势都不好,世界乱成一锅粥,租界里人越来越多,外面的消息越来越坏,舞厅里流行跳起快狐步,跑马场的马都老传跑破纪录,人心不安定,好像连地球也越转越快。兰熹铁了心要赶快离开娘家,一定要比有了人家的妹妹先出嫁;永棠在外面混了几年,社交圈里尽是些花花草草,也只有兰熹一个年纪相当的真淑女“派司”他的老太爷,可以为传承香火兼提高出身阶级的家族大任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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